第一折 帝女桑
第一章 楔子
第二章 中暑
第三章 女桑
第四章 入梦
第五章 桑乐
第六章 玄武门
第七章 玉玺
第八章 玉璧
第九章 赌约
第十章 迷穀
第十一章 立政
第十二章 空寂
第十三章 尾声
第二折 鬼手莲
第一章 贺远
第二章 鬼手
第三章 偶遇
第四章 聋哑
第五章 笼中
第六章 小小
第七章 牢狱
第八章 大雨
第九章 花灵(上)
第十章 花灵(下)
第十一章 尾声
第三折 空明禅
第一章 玄奘
第二章 随缘
第三章 二舅
第四章 处寂
第五章 菩提
第六章 夜行
第七章 斩妖
第八章 石林
第九章 魔物
第十章 阴魔
第十一章 三昧(上)
第十二章 三昧(下)
第十三章 日月
第十四章 尾声
第四折 阴阳镜
第一章 楔子
第二章 尸气
第三章 无常
第四章 祸乱
第五章 赶尸
第六章 虎斗
第七章 无尽
第八章 麖角
第九章 玄机
第十章 蓝月
第十一章 少年
第十二章 仡梦
第十三章 行雨(上)
第十四章 行雨(下)
第十五章 尾声
番外 化蛇
第一折 帝女桑
第一章 楔子
隋朝,大业十四年。
江都,丹阳宫。
宫中大乱,火焰遮天。
宇文化及、裴虔通发动兵变,率兵攻入丹阳宫。杨广仓皇失措,变装逃入西阁。
一个六七岁、锦衣华服的女孩被杨广抱着,正随着慌乱逃窜的侍卫们惊惶奔走,最后藏入了西阁的最深处。
小女孩疑惑且恐惧地问道:“父王,我们为什么要逃跑?”
杨广慈爱地答道:“因为有坏人来了。”
小女孩睁着明亮的大眼睛,望向东南方宫墙上燃起的火焰:“那儿为什么着火了?”
杨广道:“坏人在烧我们的家。”
“父王,我害怕……”
“观音奴,不要怕,不要怕……”
突然,西阁的大门打开了,一个宫人领着一名宫装贵妇和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悄悄地进来了。
宫装贵妇是杨广最宠爱的萧嫔,也就是观音奴的生母。男孩是萧嫔的儿子杨杲,观音奴的哥哥。
萧嫔脸色惨白,咬着嘴唇:“陛下,大势已去,臣妾特来向陛下告辞。您最疼爱杲儿与观音奴,臣妾特意将杲儿带来见您一面。臣妾恐受凌辱,先行一步,望陛下珍重。”
杨广悲伤地望着萧嫔,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有说话。
几名宫人掩面在旁,无声而泣。
萧嫔放开牵着杨杲的手,恋恋不舍地望了一眼儿子,又望了一眼不远处的女儿,狠了狠心,转身向外走去。
杨杲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只是呆呆地站着。
观音奴也不明白眼前的一切,好奇地问道:“父王,母妃去哪儿?”
杨广眼泪无声地流下:“她先去一个地方等我们……寡人好恨啊……”
观音奴仍旧不明白,但莫名地觉得悲伤。她预感到以后再也见不到母亲了。
萧嫔走后不久,一阵嘈杂的兵戎之声响起,外面传来了打杀声。
杨广、杨杲、观音奴在西阁内惊慌不安,如同待宰的羔羊。
杨广不停地发出叹恨之声,这些叹恨之声如血如泪,都刻进了观音奴的心底。
观音奴恐惧不安,扯了扯杨杲的衣袖:“哥哥,我害怕。”
杨杲摸了摸观音奴的头,稚气地道:“观音奴,你不要害怕,有哥哥在,谁也伤害不了你。”
观音奴内心的恐惧平复了一些。
不一会儿,宇文化及、裴虔通、令狐行达带着一大队叛军闯进了西阁,杀死了一众侍卫、宫人。
眼看着残酷混乱的场面,眼看着宫人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杨杲、观音奴吓得瑟瑟发抖,一左一右地躲在了杨广身后。
杨广愤恨地望着一众叛军:“寡人虽然辜负了百姓,但对你们不薄,你们荣禄兼极,为什么要背叛寡人?”
宇文化及冷笑一声:“因为你罪大恶极,也因为这江山太诱人,我看这江山应该换一个主人了。”
杨杲年纪小,被叛军这么一吓,忍不住哭了起来。观音奴也被吓哭了。
裴虔通一把扯过杨杲,挥刀杀了他。
看到这一幕,观音奴内心的恐惧被一种巨大的仇恨覆盖。她只觉得自己心中腾起了一股冲天烈焰,就像丹阳宫里燃起的熊熊火焰。
杨广愤怒至极,扑向裴虔通,吼道:“稚子何辜!”
裴虔通一脚将杨广踢翻在地,在他身上擦了擦刀上的血:“斩草除根!”
宇文化及笑道:“陛下,咱们也别耽误时间了,您选一种死法吧!”
杨广看了一眼瑟瑟发抖的观音奴,绝望了。
“毒酒吧。”他心如死灰地道。
“原来陛下喜欢毒酒,但我偏不让你如意。”宇文化及看了一眼不远处呆坐的观音奴,笑道,“我本想让你身首异处,但怕会再一次吓到这么可爱的小公主,还是请陛下解下腰带交给令狐行达吧。”
杨广在绝望中极其缓慢地解下了自己的腰带,但还没等他递出去,令狐行达就把腰带一把抢了过去。
令狐行达将腰带强行往杨广的脖子上圈。杨广拼命地挣扎,却敌不过人高马大的令狐行达。
杨广一边挣扎,一边望向神色呆滞的观音奴。
突然,杨广面目扭曲地愤然喊道:“观音奴,你是隋朝的公主!记住,记住这份仇恨,临死也不要忘掉!”
观音奴一惊,回过神来,她的眼前正是杨广挣扎的场景。
疼爱自己的父王就在眼前被人活活勒死,观音奴肝肠寸断,但居然没有眼泪,她只是记住了父亲的话——观音奴,你是隋朝的公主!记住,记住这份仇恨,临死也不要忘掉!
观音奴望向西阁外冲天的火焰,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国破家亡。
裴虔通手持沾血的利刃,一步一步地走向观音奴。
观音奴没有恐惧,只有仇恨,怒目瞪向了裴虔通。
裴虔通竟被这小丫头瞪得心里有些发毛,只想赶紧一刀砍死她。
裴虔通举起刀,朝观音奴砍去。
“慢着!”宇文化及阻止。炭火,但仍旧十分寒冷。猫头鹰、夜鸮、乌鸦安静地待在笼子里,默默地注视着经过的韦彦和元曜。
一条粗绳一般的沙蟒盘踞在罗汉床上。一只吊睛白额的大老虎趴在火盆边的波斯绒毯上闭目睡觉,正是韦彦最心爱的宠物帝乙。
帝乙听见脚步声,睁开眼睛看了一下,见是韦彦和元曜,又闭目睡去了。
韦彦、元曜踏着楼梯上楼,来到了韦彦的房间里。
韦彦的房间分为内、外两室,中间隔了一架水墨屏风。因为韦彦的喜好比较诡异,屏风上既没有绘花草,也没有描美人,而是画了一幅地狱十殿图,画面阴暗而恐怖。
因为是寒冬天气,内、外两室中各燃烧着一盆通红的炭火,整个房间里暖气熏人。
书童南风本来在拨弄炭火,见韦彦、元曜来了,急忙见了一礼,下去沏茶了。
韦彦带元曜来到窗边,推开窗户。窗外远处是茫茫白雪,近处是一片幽碧之海——入目皆是桑枝、桑叶。
韦彦苦恼地道:“这桑树越长越大,桑乐又不见踪影,我请来的道士们也没有办法,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元曜安慰:“丹阳,你不要着急,总会有办法的。这帝女桑虽然诡异,但不像之前肆虐长安城的双头蛇佛那般猎人为食、滥杀无辜,我们跟帝女桑讲一讲道理,也许就能劝帝女桑不再作怪了。”
韦彦苦着脸:“轩之,那你快去跟帝女桑讲一讲道理吧。”
于是,元曜裹紧了衣服,站在窗户边,对着桑树开始讲道理。
“小生姓元,名曜,从缥缈阁而来,特意来探望公主。虽然小生不知道公主您是什么人、有什么怨气,但如今是寒冬时节,又近年关,您这般作怪实在是让城中人心惶惶、过不好年。公主您是从缥缈阁出来的,有什么怨气倒是可以找白姬倾诉。不过,白姬出远门了,要过些时日才能回来,您可以先把怨恨说给小生听,小生先替您排解,等白姬回来了,再让白姬替您解决。您暂时就不要再作怪了,大家辛苦忙活了一年,总得过一个安生年……”
元曜正苦口婆心地劝说,突然一道绿色桑枝飞闪而过,砰的一声,将窗户关上了。
元曜伸手去推窗,却发现桑枝把窗户封死了,根本就推不开。
看来,这桑树公主并不想听小书生讲道理。
元曜没有办法,只好放弃了劝说桑树。
劝说不了作怪的桑树,元曜本来打算采一些桑葚就告辞离开,去给离奴抓药。但是,韦彦不肯放元曜走,说是元曜好不容易来一趟,总得和他一起喝酒聊天,排遣一下愁绪。
元曜只好去楼下用竹竿采摘了一些桑葚,用油纸包好,又拿出药方,委托南风去药铺抓药,送去缥缈阁了。
南风答应了元曜,便出门去给离奴抓药了。
元曜和韦彦在燃犀楼里温酒闲聊,互相诉说了最近的苦恼。
元曜的苦恼是白姬远行多日、不知归期,自己不免惦念着白姬的安危。离奴又被火炉烤出了暑热之症,一天到晚病恹恹的,不知道过年之前能不能好起来。年关将近,一些账目有头无尾,琐碎得很,也让他烦恼。还有,因为离奴生病,年货也还没有置办,眼看都腊月了,这日子他不知道该怎么过下去了。
韦彦的苦恼是这帝女桑不知道会作出什么妖来,万一闹得太大,消息封锁不住,被身在洛阳的武后知道了,韦氏恐怕会有灭门之祸。他父亲韦德玄见他一次骂他一次,责怪他惹出这种弥天大祸,还扬言要和他断绝父子关系,这让他十分烦恼。
此时,南风踩着街鼓回来了,回禀说自己已经把药送到缥缈阁了,还亲自熬好了端给离奴喝,不过离奴嫌药苦,只喝了一口,就死活不肯再喝了。
元曜闻言汗颜。
上灯时分,月映西窗。
韦彦喝多了酒,已经睡着了。
元曜也喝得有些多,正跟韦彦同床而卧,意识昏昏沉沉的。
吱呀——窗户突然开了一条细缝,一片碧绿的桑叶被风卷进了屋里。
桑叶绕过水墨屏风,飘飞到罗汉床上,落在了沉睡的元曜枕边。
元曜恍恍惚惚间,好像做了一个离奇的梦。
隋亡,长安。
三月,隋炀帝在江都被杀。五月,李渊称帝,国号唐,建元武德,定都长安。
观音奴作为俘虏被押送来长安城,冰冷而空洞的眼神中充满了仇恨。
上一次她来长安城,还是去年春天。那时她跟随父王前来这双都之一的大兴城祭祖,她与母妃坐在凤辇之中,花团锦簇,仆从如云。而这一次,她却是跪坐在冰冷的囚车里,毫无尊严地作为阶下囚被送来,国破家亡,山河易主。
观音奴一路上很多次想寻机逃走,惹怒了押送她的将领,他们便给她戴上了沉重的脚镣,双手也上了枷锁。
由于急着赶路,粗枝大叶的押送士兵也根本不在意这个前朝公主的饮食,吃饭时只扔给她一个冷硬的面饼,偶尔给她喝点水,只要她不死就行。一路奔波,缺饮少食,观音奴面黄肌瘦,奄奄一息,蓬头垢面,浑身脏臭。
长安城外,俘虏营。
交接过后,观音奴被军营里的将士推下囚车,被迫拖着沉重的脚镣,沿土路走向俘虏营。
土路两旁,种满了桑树。
正是五月时节,军营里外的桑树都长得枝繁叶茂、郁郁葱葱。
一路饥渴劳顿,观音奴的头有些晕,腿也因为在囚车里蜷得太久而没有力气。她一步一顿地走着,心如死灰,如行尸走肉一般。
此时,一名身穿绛纱长裙的高贵女子带着两名手挎竹篮的婢女迎面而来,看见幼小瘦弱的观音奴戴着沉重的脚镣艰难前行,女子清丽的容颜露出了一丝悲悯,旋即停住了脚步。
“这是什么人?”女子问押送观音奴的将士。
将士急忙行礼:“回秦王妃,这是前朝的一位公主。本该早就押来的,谁知半路上宇文叛贼跟瓦岗军打起来了,这么一耽误,现在我们才将她送来长安。”
秦王妃一向心地仁善,听见士兵这么说,脸上的怜悯之色更甚,道:“即使是前朝公主,也是一位公主,你们怎可如此苛待她?她这么瘦弱,哪里能承受这般沉重的枷锁?你们还不快把枷锁解开!”
“是!”将士们急忙替观音奴解开枷锁和脚镣。
松开了脚镣,观音奴一下子没站稳,倒在了地上。
秦王妃不顾观音奴身上肮脏,急忙过来扶她。
观音奴十分口渴,张开皲裂起皮的唇,微弱地道:“水……水……”
秦王妃对婢女道:“快把羊乳拿来。”
婢女犹豫道:“王妃,羊乳是您给秦王带的药膳……您亲手调配的,还掺入了养胃的淮山粉……”
秦王妃道:“秦王一忙起来便没日没夜的,根本不顾饮食,我送来了他也不一定会喝。再说,我还给他准备了其他膳食呢。你快把羊乳拿出来吧。”
“是。”婢女应道,不情不愿地从竹篮里拿出了一个装着温羊乳的皮囊。
秦王妃接过皮囊,打开塞子,喂给观音奴。
观音奴张口就喝,温热的羊乳入喉,如同甘泉。因为喝得太急,她几乎被呛到。
“慢点喝,慢点喝……”秦王妃柔声道。
观音奴望着容颜清丽、眼神慈悲的秦王妃,被仇恨炙烤得如同荒漠的内心中竟似有了一丝绿荫,就如同头顶的桑树洒下的绿荫。
喝完了温羊乳,观音奴恢复了些许力气,怔怔地望着也正望着她温柔微笑的秦王妃。
秦王妃见观音奴没事了,便站起身来:“说起来都是亲戚,纷争罢了,情分还在。如今皇上刚登大宝,正下令抚恤前朝的诸位亲王遗老,必不会苛待了公主。公主不必担心未来,大唐以宽厚为政,海纳百川,能容天下,而逝者已矣,请公主且往后看,好好活着。”
说完,秦王妃便起身离开了。
观音奴站起身来,望着秦王妃远去的背影,眼神逐渐冰冷,心中又燃起了熊熊烈焰。
逝者已矣?不,父王和皇兄惨死在她眼前,那凄惨绝望的场景永远徘徊在她每晚的噩梦里,她一辈子也忘不掉。
且往后看?她放眼望去,只看见国破家亡,哀鸿遍野。
好好活着?那倒是,她一定要好好活着。只有活着,才能复仇!
第五章 桑 乐
观音奴先是被押送到俘虏营,随后又被送入太极宫,被安置在掖庭内。
如秦王妃所言,新皇并未苛待前朝遗孤,观音奴被软禁在掖庭内,除了没有自由,倒也吃穿不愁。
——当然,她现在过的日子,与往日作为公主过的那般尊贵荣耀的日子是截然不同的,她必须小心翼翼、卑躬屈膝地活着。
在掖庭里活着,观音奴也没有一天忘记过国破家亡的仇恨。她每个午夜都在父兄惨死的噩梦之中醒来,冷汗透襟,满面泪痕。
有时,观音奴光脚站在廊檐下,远远望着西内苑里的亭台飞扬、楼阁入云,看着这曾经是大兴宫的华美宫室被别人占据,而她只能屈居在简陋的掖庭之内,她的内心就充满了仇恨与怨怒。
日复一日,她以恨作茧,不得解脱。只有在想起那日她饥渴之时给她羊乳的女子时,她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一想到那女子的温柔微笑,那慈悲如同菩萨的脸,她才能挣脱仇恨的束缚,得到一刹那的救赎。
一个月后,秦王在浅水原之战中大破薛举之军,平定陇西,立下战功。新皇不知为什么在此时想起了观音奴这个被养在掖庭的前朝公主,把她送进了秦王府。
一想到自己被当作战利品随便赏赐,观音奴便感受到了莫大的羞辱,几乎咬碎了牙齿,而这份屈辱也如同一瓢热油浇在了她的仇恨之火上。
观音奴入秦王府时,正是六月时节,马车一路行去,阡陌之中,桑树成荫,绿叶葱茏。
秦王府的后院里也种了一些桑树,因为秦王妃贤惠节俭,会亲自养蚕织布。
秦王忙于军务,并不在府里,观音奴便被仆人带去后院见秦王妃。
秦王妃穿着一身素衣,不施粉黛,正在用竹钩采摘桑叶。
观音奴望向桑树下的素衣女子,阳光透过桑叶的缝隙,洒在素衣女子的脸上,让她一时有些恍惚。
居然是她!
是了,当时观音奴好像是听人叫她秦王妃。
观音奴呆呆地望着秦王妃,忽然忘了在马车上一路行来时心里堆积的屈辱与怨怒。
秦王妃看见观音奴,忍不住笑了,迎上来:“又见到你了。嗯,你比上次气色好多了。小孩子还是要好好吃饭,才能长身体啊。”
观音奴忍不住道:“我不是小孩子,我是大人了。”
秦王妃摸了摸观音奴的头,笑道:“只有小孩子才会满脸怒气,心里想什么都写在脸上,大人不管心里想的是什么,脸上都是平静的。”
观音奴一愣。
秦王妃笑道:“你以后要改一个名字了。”
观音奴道:“为什么?”
秦王妃笑道:“因为,你跟我同名。我的小名也叫观音奴,我们真是很有缘分呢。”
唐朝时,长者、尊者的名讳是禁忌,幼者、卑微者若遇重名,必须易字改名,以避其名讳。
观音奴沉默不语。
“给你改一个什么名字好呢?”秦王妃望着头顶的桑树,想了想,笑道,“有了!‘隰桑有阿,其叶有沃。既见君子,云何不乐’,我就叫你‘桑乐’吧,希望你以后能开开心心、快快乐乐。”
观音奴点了点头。
突然,一个仆人急急忙忙地跑来,行礼之后,道:“王妃,秦王有话带到。”
秦王妃道:“说。”
仆人道:“秦王说天威难测,不知道送来前朝公主是祸是福,不如趁着要送贺礼去太子府,把她也一并送过去。”
秦王妃望了一眼桑乐,眼神悲悯。
“太子纵情声色,而她还是一个孩子,我们断不能这么做。再说,她也是一位公主,被一次一次地当礼物转送,毫无尊严和体面,我们岂可如此折辱她?你去告诉秦王,说我与小公主有缘,一见如故,不忍和她分离,想让她长伴我身边。”
仆人道:“是。”
秦王妃牵着桑乐的手,笑道:“桑乐,你就留在这儿吧。你还小,先跟着我学诗书礼仪,不要再皱着眉头、闷闷不乐了。桑乐,桑乐,你要快快乐乐的,好不好?”
虽然桑乐不想改掉父王给自己取的名字,可是她又想,如果是因为秦王妃,好像也没什么关系。桑乐这个名字也很好听,如果能如秦王妃所言,开开心心、快快乐乐,也不错呢。
但桑乐扭头回答的是:“不好。”
秦王妃轻敲了一下桑乐的头,笑道:“不好也得好。你快去换衣裳,我教你采桑养蚕。你穿着这一身罗绮,可不适合劳作。”
桑乐于是飞跑去换衣裳了。
从此,桑乐住在秦王府里,与秦王妃为伴。秦王妃教桑乐诗书礼仪,也教她为人处世、身为妃嫔之道,如一个温柔的姐姐一般。秦王妃似乎从桑乐身上感受到了她的仇恨与戾气,还时常教她抄写经文,以消弭妄念、平复内心。
然而,这一切并没有用。
每一个午夜梦回时,桑乐仍旧会被噩梦惊醒,总是梦见被人害死的父王一遍一遍地向她含血泣诉:观音奴,你是隋朝的公主!记住!记住这份仇恨,临死也不要忘掉!
记住这份仇恨,临死也不要忘掉!
仇恨日复一日地铭刻在桑乐的心里,深入骨髓,从未被忘却。
转眼间,过了五年,此时的桑乐已出落成一个容颜绝世的娉婷少女了。
这一日,听说了宇文化及在河间被窦建德杀死的消息,桑乐在花园里为秦王妃采花时忍不住哈哈大笑,继而开心地哼起了歌谣。
那个叛臣贼子也有今日!只可惜,她没能亲手杀死他,没能听见他临死前痛苦绝望的哀号声!
阳光明媚,百花丛中一身鹅黄色宫装的美丽少女一边哼着歌谣,一边采摘着鲜花,她的身姿窈窕如蝴蝶,面容比花朵还要娇艳。
正好路过的秦王顿时被这花丛中的少女吸引,不由得停下了脚步。他虽然经常外出征战,常年不在王府里,却还依稀记得这个与王妃做伴的前朝公主。时光如梭,不知不觉,她已经长这么大了,还出落得如此美艳绝世。
秦王一时忘了前行,只痴痴地望着花丛中的桑乐。
桑乐感觉到有人在看她,急忙侧头望去,正好对上了秦王火热的眼神。
桑乐先是一愣,继而粲然一笑,千娇百媚。
秦王分花拂柳,朝桑乐走去。
桑乐深情地望着秦王伟岸的身影,笑得更灿烂了。
虽然逼死父兄的宇文化及已死,但复仇才刚刚开始。
桑乐成了秦王的嫔妾,秦王妃因此一半高兴,一半忧愁。她拉着桑乐的手:“你入秦王府之后,迟早会成为秦王的妃嫔,如今名正言顺,我也总算放心了。可是,我知道你一直有心结未曾解开。如今这样,桑乐,你快乐吗?”
桑乐道:“长孙姐姐,能长伴你身边,我是快乐的。”
秦王妃笑道:“傻孩子,你如今是秦王的妃嫔,应该说,能长伴秦王身边,才是快乐的。”
桑乐眼神冷如冰霜,继而笑了:“是,长孙姐姐说得对。”
秦王妃望着桑乐:“桑乐,不要继续迷失在过往中了,你要正视眼前。佛曰,一念放下,万般自在。过往如云烟,将来才是最重要的。”
桑乐眼中闪过一丝痛苦,继而云淡风轻。
“是,长孙姐姐说得对。”
秦王妃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我希望你是真的放下了。桑乐,你要快乐。”
元曜一觉醒来,泪已湿透枕衾。
窗外天光已明,一片苍绿。
元曜怔怔地望着枕边的那一片桑叶,心中压抑而难过。梦里名叫桑乐的少女是谁?桑乐就是栖息在桑树之中、如今在长安城里作怪的怨魂吗?桑乐一直被仇恨折磨,压抑而痛苦。桑乐,桑乐,却并不快乐。
“轩之!救我——”韦彦翻身抱住了元曜,没头没脑地朝他身上挤。
元曜回过神来,低头一看,只见韦彦正像八爪鱼一样抱着自己,韦彦紧闭双眼,一脸恐惧,似乎在做噩梦。
“丹阳,天亮了,你快醒醒啦!”元曜用力挣扎,想摇醒韦彦。
韦彦猛地醒了过来,才发现自己只是在做梦。他松开元曜,翻身坐起,拍胸定魂。
“原来是一场噩梦,吓死我了!”
“丹阳,你梦见什么了,怎么这般恐惧?”
韦彦惊恐地道:“我梦见窗外的桑树越长越大,化作一个巨妖,盘踞在长安城上空吞噬众人!我拼命地跑,桑妖却一直来捉我,我四处躲藏,险象环生。眼见轩之你跑在我前面,我便急忙朝你跑去,求你救命。”
元曜笑道:“丹阳,你是睡糊涂了,哪怕是在梦里,遇到这种事情你应该去找白姬求救,拉扯小生也没有什么用。”
一听到白姬两个字,韦彦气呼呼地道:“快不要提白姬!在梦里,白姬正坐在城墙上给桑妖指路,指挥着桑妖捉我来吃呢!一想起白姬那样子,我就恨得牙痒痒。”
“噗!”元曜忍不住笑道,“原来在丹阳你心里,白姬竟是这样可恶。不过,那只是梦而已,丹阳你不必当真,白姬其实是善良的。”
“轩之,你千万不要被白姬的外表迷惑,白姬其实是一个披着人皮的魔鬼!”韦彦气呼呼地道。
元曜、韦彦起床洗漱,吃早饭。
吃完早饭,元曜惦记着生病的离奴,便向韦彦告辞。
韦彦也没有虚留,只道:“轩之,白姬一回缥缈阁,你务必请她立刻来一趟。如果白姬三天后还没回来,你一定要让那黑猫来我府上镇宅。”
“行,丹阳你放心,如果白姬未归,小生一定劝离奴老弟来看看这桑妖是怎么一回事。”
白雪皑皑,桑叶幽幽,猩红的桑葚落了一地,仿佛白纸上溅满了血滴。
元曜路过帝女桑时又想起了昨夜的梦,忍不住抬头望向桑树:“桑乐公主,你到底有什么怨气,非要扰乱长安城呢?”
“啊——”一声凄厉的尖啸从帝女桑中传来,响彻韦府上空,撕心裂肺,如怒如狂。
元曜闻声吓得瑟瑟发抖。
雪地上的桑葚一颗颗骤然裂开,汁液四溅,汇成了一片鲜红之海。
元曜心中十分恐惧,不敢逗留,拔腿便跑了。
第六章 玄武门
西市,缥缈阁。
元曜回到缥缈阁时,发现大厅里、里间中并没有离奴的踪影。他十分疑惑,不知道离奴跑去了哪里。
“离奴老弟中暑了,拖着病体能跑去哪里?离奴老弟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元曜来到青玉案边坐下,心中担忧,瑞炭燃烧后释放出的暖气也烤得他心浮气躁。可是青玉案上的茶杯里正好没有茶水,他只好起身,去厨房烧些水喝。
元曜走在廊檐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天空又飘起了鹅毛大雪,后院之中一片银装素裹、白雪皑皑。
元曜裹紧了衣服,踏着积雪往厨房走去。
积雪十分厚实,踏上去咯吱咯吱作响,元曜一边想着心事一边走,不知不觉竟踢到了一个黑黢黢的东西。
元曜低头一看,却是一只冻僵的黑猫。
那黑猫几乎冻成了冰雕,浑身僵硬,动弹不得,只剩两只圆溜溜的眼珠还在转。
“离奴老弟?!”元曜不由得惊吼。
黑猫说不出话来,只滴溜溜地转着眼珠。
元曜顾不得去泡茶,一把捞起黑猫,往里间狂奔而去。
元曜把黑猫放在燃烧的瑞炭旁边,冰雪逐渐融化成水,黑猫也哆嗦着恢复了柔软。
“娘哎,好冷呀。”黑猫颤抖着贴在了铜炉上。
元曜拿了一块毛巾,给黑猫擦毛。
“离奴老弟,你怎么在后院里冻僵了?”
黑猫生气地道:“都是书呆子你害的!”
元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小生怎么害你了?”
黑猫道:“你一去这么久不回来,害得爷以为你被那桑妖吃掉了!爷本想去韦府找你,可又没有力气,只好喝了那难喝的药,跑去雪地里蹲着降温,指望着快点恢复体力。谁知,那药一喝了就犯困,爷在雪地里睡着了,一晚上过去,就冻僵了。阿嚏!”
元曜心中一暖:“离奴老弟,想不到你竟因为担心小生而喝了苦药,还冻了一晚上。”
黑猫道:“爷才没有担心你,只是怕你被那桑妖吃掉了,等主人回来后没法跟主人交代!阿嚏!”
元曜道:“不管怎么样,你为了小生吃苦,小生很感动。”
黑猫想要反驳,却涕泪横流。
“阿嚏!书呆子,我好冷啊!”
“离奴老弟,你恐怕是得了风寒之症了。”
“阿嚏!书呆子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去请张大夫啊!”
“好的!”元曜顾不得加衣服,飞跑出去了。
“阿嚏!暑热完了得风寒,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喵——”
傍晚时分,元曜坐在里间的火炉边煎药,烟雾从药壶之中逸出,整个缥缈阁里弥漫着一股幽微的药香。
离奴蜷在被子里睡着了,呼吸之间,鼻涕起泡。
元曜给离奴请大夫、抓药、熬药,忙碌了一下午,都忘了去买毕罗、做晚饭。
不过,因为心中忧虑,元曜倒也不觉得饿,只一心照顾离奴。
药香氤氲,室内温暖如春。
随着鼾声的节奏,离奴的鼻涕泡泡一会儿鼓起,一会儿破开,十分有规律。
元曜一直看着离奴,看着看着,不由得也困了,便伏在青玉案上睡着了。
梦里,元曜又回到了武德年间的长安城。
盛夏时节,桑叶森森。
凌霄庵内,桑乐静静地站在一棵桑树下。她身穿一袭烟波绿的华服,戴着半透明的幕篱。
一名女尼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
“夫人。”
“全安师太。”
桑乐见四下无人,便从衣袖中拿出一根铁鋄金信筒,递给全安师太。
全安师太接过,顺势放入了自己的衣袖之中。
“杨文干已被秦王收买,这次太子去豳州务必要提防他。”桑乐的声音如风一般轻柔。
“是。”全安师太望着大雄宝殿的方向,低声道。
旋即,桑乐转身就走。
全安师太叫住了她,问道:“夫人,您身为秦王的妃嫔,为什么要为太子谋事?”
桑乐回过头来,粲然一笑:“当然是为了荣华富贵。太子毕竟是太子,秦王不过是区区秦王,将来太子登基之日,可不要忘了许我的荣华富贵。”
全安师太松了一口气,安心地笑了,眼神中却充满鄙夷。
“太子定然不会忘记夫人的恩德。”
桑乐笑了笑,转身而去,如一片飘飞的桑叶。
桑乐带着婢女出了凌霄庵,准备乘马车回城,却见山门外的香客中出现一阵骚乱。
原来,是一对带着老母亲来拜佛进香的兄弟发生了矛盾,打起来了。
兄弟俩仿佛仇人一般打成了一团,哥哥一拳打肿了弟弟的眼睛,弟弟一脚踢伤了哥哥的腰。老母亲在旁边哭着呵斥,兄弟俩却仿若未闻,仍旧扭打不止。旁人怕被误伤,也只敢远远地劝几句。
护送桑乐来上香的卫兵怕引起骚乱,请示道:“夫人,要制止吗?”
桑乐一边踏上马车,一边道:“不必,回府。”
“是。”卫兵得令,整队开路。
桑乐坐在马车里,从车帘的缝隙望着不远处那一对打成一团、仿若仇敌的兄弟,笑了。她的眼中燃起仇恨的烈焰。
“打得还不够激烈,我真想给他们兄弟俩递把刀。”
马车平稳地驶往秦王府,桑乐在马车之中陷入了沉思。
秦王府。
桑乐一回到秦王府,刚坐下喝了一口茶,秦王妃便过来看她了。
看见一身藕荷色长裙的秦王妃,桑乐冷厉的眼神顿时温柔了许多。
她起身行礼:“长孙姐姐,你怎么来了?”
秦王妃笑道:“桑乐,你还记得上次我跟你提过的孙药王吗?”
桑乐想了想:“就是那位请了很多次,总是请不来的神医吗?”
秦王妃笑道:“今天我们居然请到他了,可惜你不在,我便替你要了一副安神入眠的逍遥草本方。你总是睡不好,我很担心。”
桑乐心中一暖:“我不要紧,倒是姐姐你的病还好吗?孙药王怎么说?”
秦王妃笑道:“我这气疾是从小就有的毛病,生了承乾之后,又加重了一些。想根治气疾是不可能的了,我只能好好休养。”
一听秦王妃的病无法根治,桑乐顿时眼中阴霾密布,显得魂不守舍。
秦王妃拉住桑乐的手,笑道:“你不要担心,我没事的。倒是你,也该有子嗣了。你定期去凌霄庵求子,好像也没有什么用。不如,你多去几个寺庙拜一拜?”
桑乐默不作声。
秦王妃道:“我希望你有孩子不为别的,只是希望你能看在孩子的分儿上放下仇恨,放过自己,活得快乐一些。”
桑乐垂头:“是,我都听长孙姐姐的。”
秦王妃笑道:“我们都叫观音奴,有着莫名的缘分,自看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觉得亲切。相伴这些年,我早已把你当作亲人看待。桑乐,我希望你快快乐乐。”
秦王妃走后,桑乐翻出一个大木箱子,木箱子里放着一个陈旧的酒囊。桑乐拿出今天在凌霄庵里求来的佛牌,佛牌上刻着“安泰”二字。她虔诚地把佛牌挂在酒囊上。
哐当哐当——酒囊上已经挂了一堆“安泰”佛牌了。
每次桑乐去凌霄庵,除了出卖秦王的内幕消息给太子,就是给秦王妃求安泰。
“长孙姐姐,只有复仇,才能让我快乐。”桑乐喃喃道。
武德九年,这一年极为动荡,太子与秦王这两股势力的争斗一触即发。六月初四,雷风相薄,水火不相射。一夕之间,乾坤扭转,血溅玄武门。
事后,秦王李世民被立为皇太子。他诛杀李建成、李元吉诸子,血洗其党羽幕僚,一时间,长安动荡。
玄武门事件之后,秦王府变成了太子府,桑乐心中十分惊恐,而惊恐之中也有着一丝报复得逞的快意。
她没有料到这场兄弟之争会如此惨烈,而结局是秦王赢了太子。
看见窃国的仇人父子反目、兄弟相残,桑乐的仇恨得到了消解。可是,仇恨得以消解之余,她的内心也充
裴虔通停住了,但疑惑不解。
宇文化及望着观音奴,笑道:“这么瓷娃娃般可爱的小姑娘,杀了怪可惜的。我们把她当礼物送给刚入主长安的李家,正好可以换回我们留在长安的家眷。”
裴虔通道:“斩草不除根,必留后患。”
宇文化及望了一眼杨杲的人头,不屑地道:“一个小女娃而已,能翻起多大风浪?要不要杀她,就由李渊父子决定吧。”
裴虔通放下了刀。
观音奴望着宇文化及和裴虔通,眼底尽是熊熊燃烧的仇恨之火,心中回荡着父亲的遗言——你是隋朝的公主!记住,记住这份仇恨,临死也不要忘掉!
第二章 中 暑
长安,寒冬。
阴云飞雪,天寒地冻,长安城里的街道上行人寥寥无几,天地间一片苍茫。
元曜走在大街上,他里面穿着一件厚棉袍,外面罩着一件青色裼衣,还披着厚实的连帽斗篷。元曜的身后跟着一位身穿黑羊裘、也披着斗篷的老者,老者挎着药箱,正是光德坊的张大夫。
张大夫医术高超,为人宽厚,缥缈阁里无论是谁身体不适,一般都请他来看诊。
这次,是离奴生病了。
张大夫冷得一边搓手一边道:“今年冬天可真冷呀!元公子,你家离奴生了什么病,是不是感染风寒了?”
元曜面色尴尬,欲言又止。
“张大夫,您去看了就知道了。”
张大夫又道:“老夫记得去年你们三个不是都有喜了吗?老夫给你们开了那么多服安胎药,孩儿可都平安出生了?”
元曜更尴尬了,只好连连摆手:“没有的事,那是误会!并没有谁有什么喜,我们三个只是吃错了东西,看起来像是有喜了。后来我们痊愈了,并没有生下孩儿。”
“哦。”张大夫茫然地点了点头。
张大夫跟着元曜拐进了西市的小巷子里。
一阵夹雪的寒风迎面袭来,他冷得打了一个哆嗦,心中暗道:缥缈阁在夏天都阴森森的,更不要说冬天了。现在那里怕是冷如冰窖,连离奴都冻得感染了风寒,需要请我来看诊了。
念及此,张大夫不由得裹紧了羊裘。
元曜先一步走到缥缈阁的门边,推开一扇门:“张大夫,请进。”
张大夫硬着头皮走进缥缈阁里,已经做好了受冻的准备。
忽然一阵暖风袭来。张大夫不由得一愣,缥缈阁里竟然温暖如春,连地板都是热的。
元曜一边脱下斗篷、裼衣,一边对张大夫道:“离奴在里间躺着,请您去看一下。小生去给您沏茶。”满了恐惧。她多次给前太子通风报信、出卖秦王,现在,秦王正在肃清前太子党羽,如果东窗事发,她就没命了。没命了,她就无法继续报仇雪恨了。
此时,桑乐听见仆人来禀报,凌霄庵的全安师太求见她。桑乐心知大事不妙,但故作镇定地接待了全安师太。
全安师太一脸颓然,布衣也染上了尘土。
桑乐屏退婢女,亲自给全安师太倒了一杯茶,放在她面前。
“全安师太,请用茶。”
全安师太喝了一口茶:“夫人,如今东窗事发,祸在旦夕,前太子府的幕僚已尽皆入狱,秦王迟早会查到凌霄庵。夫人您如今得势,还请您想办法保全凌霄庵。”
桑乐笑道:“师太,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秦王查不查凌霄庵,与我何干?”
全安师太一愣,冷笑道:“原来夫人您想撇清干系。您别忘了,您可是出卖过秦王的。如果贫尼不能保全自己,您也休想善终。”
桑乐笑道:“当年为了行事隐秘,知道我的人,除了前太子,就是你了。如今,前太子已经死了,不会说话了。”
全安师太冷笑道:“可贫尼还会说话。”
桑乐冷冷一笑:“不,你也马上就不会说话了。”
全安师太一惊,继而腹疼如绞,痛苦地跌倒在地上。
“茶里……有毒……”全安愤怒不甘地望着桑乐,浑身抽搐,七窍流血而亡。
桑乐望着全安师太的尸体,嘴角的冷笑消失,眼中逐渐布满了恐慌。毒死全安师太,虽然封住了她的嘴,可是府中人多口杂,这尸体又能瞒过谁?一旦秦王追查起为何凌霄庵的女尼被她毒死,她背叛秦王的事情还是会被翻出来。而秦王对玄武门事件相关的人绝不会心慈手软,她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桑乐颓然跌坐在全安师太的尸体旁边,心中恐惧万分,甚至没有注意到门外有脚步声传来。
“桑乐,听说凌霄庵的全安师太来了,我正好有一些《长阿含经》里的佛理读不明白,来请师太释义。”
太子妃带着贴身婢女阿元走进来,只见桑乐神色惊恐地跌坐在地,全安师太则静静地躺在一边,死状狰狞,七窍流血。
太子妃、阿元大惊失色。
第七章 玉 玺
阿元正要惊呼叫人,太子妃马上制止了她。
太子妃故作镇定,望着桑乐,眼神悲哀。
“桑乐,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桑乐抬头,迎向太子妃的目光,目光由惊恐逐渐变得平静。
桑乐悲伤地道:“长孙姐姐,我今后不能再陪伴你了。往后的日子,你多保重。你的气疾乃是肝气抑郁所致,你一定要静心养息,不可操劳过度。以如今之局势,你很快会成为一国之后,当了皇后之后,要操劳耗神的事情就更多了。你不要太过操劳,耗损自身,万事皆以保养为重。”
太子妃颤声道:“桑乐,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桑乐平静地道:“姐姐,我要死了。秦王诛尽前太子逆党,不会饶了我的。我并不怕死,我唯一放不下的事情,是仇恨;我唯一放不下的人,是你。”
太子妃听到“逆党”“仇恨”,又想了一下如今的局势,望了一眼全安师太的尸体,聪明如她,心中已明了几分。
“桑乐,你好糊涂!”
桑乐流着泪:“姐姐,我比谁都清醒,我从未忘记过仇恨。你总是让我忘掉仇恨,可我忘不掉;你总是叫我放下仇恨,可我放不下。我马上就要死了,也许这样就能放下仇恨了。”
太子妃望着桑乐,眼神悲悯。
“阿元,你的身形跟全安师太差不多,你换上全安师太的衣服,蒙面出府。”
桑乐一惊:“姐姐,你要干什么?”
太子妃咬牙道:“救你。”
桑乐道:“姐姐,你不必为我涉险,我也不想你为我涉险。”
太子妃叹了一口气:“明知你做了错事,可我没法不救你。相伴多年,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实在不忍心看你去死。”
“姐姐……”桑乐泣不成声。
太子妃命阿元换下全安师太的衣服,蒙面出府,让府中的人以为全安师太已经离开了。太子妃和桑乐一起隐藏了全安师太的尸体,等待之后寻时机秘密处理。
桑乐的房间里没有可以藏尸体的隐秘地方,只有一口大木箱子,看上去可以装尸体。
桑乐打开大木箱子,里面放着一个陈旧的酒囊和一堆“安泰”佛牌。
太子妃看见酒囊和一堆佛牌,不由得动容。
“这个装羊乳的酒囊,你还留着?”
“是的。”桑乐答道。
这个酒囊是她煎熬在仇恨地狱之中的救赎,是她生命中唯一的温暖。
太子妃抚摩着一张张“安泰”佛牌:“桑乐,你去凌霄庵求的不是子嗣,而是安泰?”
“是的,这是我为姐姐你求的安泰。你身体不好,气疾频发,我很担心。”
太子妃动容,流下了眼泪:“桑乐,太子是我一生之中最重要的人,他也是你的夫君,我们是一家人。无论你之前遭遇过什么痛苦,心中有多大的怨怒,山河已变,逝者已矣,你再执着,逝去的也回不来了。沉沦于仇恨,只能让你痛苦。桑乐,放下仇恨,过新的人生吧。桑乐,你要快乐,好不好?”
桑乐泪流满面,茫然点头。
放下仇恨?她真的能放下吗?
本来这次在劫难逃,多亏太子妃怜惜她,出手相救,又给了她一次生机。为了太子妃,她要不要努力放下仇恨、过新的人生?
桑乐望着大箱子里死去的全安师太,仿佛看见那是她自己的尸体。
她已死了一次,是该放下执念,努力忘却了。
一阵夜风吹来,檐铃叮当作响。
元曜一下子醒了过来,心中怅然若失。
他这一觉睡了几个时辰,现下已经是半夜了。青玉案上残灯如豆,“千山飞雪”屏风上孤影伶仃。
小黑猫睡得昏沉,元曜过去给小黑猫盖上了被踢开的被子。
一天没吃东西,元曜觉得肚子很饿,可是下午忙着给离奴请大夫、抓药、熬药,忘了买吃食。
“我去厨房里看看还有没有吃剩下的胡饼吧。”
元曜裹紧了衣衫,走到了后院。
大雪已停,天上挂着一轮孤月,清辉如镜。
元曜忍不住驻足在廊檐下,望着天上的月亮,陷入了万千思绪。
春去秋来,流年飞逝,人世间朝代更迭,这轮月亮却一直不曾变,一直在冷眼旁观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不知道,这轮月亮有没有见过他梦里的情形,有没有将清辉洒在隋亡时风雨飘摇的江都和武德九年的玄武门?它有没有看见那位亡国公主一生的眼泪与怨恨?
元曜叹了一口气,心中哀伤。
此时此刻,白姬又在哪里?白姬是否在云梦泽的某处,与他一样孤独地望着这一轮明月?
他很想念白姬,没有白姬的日子,总是觉得孤独,每日里形单影只,连嘈杂的西市似乎都变得冷冷清清。
元曜心中伤感,不由得泪流满面。
“呀,轩之,你怎么深更半夜不睡觉,一个人在后院对着月亮哭?”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一道白影从院墙上翻下来,踏着积雪朝元曜走来。
元曜即将涌出的眼泪马上凝固在了眼里。
白姬披着白鹤纹大氅,风尘仆仆,发鬓上尚有因赶路而染上的霜雪。白姬站在元曜面前,笑眯眯地望着他,眼中若有星辰。
“白姬,你终于回来了!”
意识到不是在做梦,白姬真的回来了,元曜高兴得又要流泪。
白姬将大氅脱下,抖去霜雪,笑道:“原来,轩之你半夜对着月亮哭,是在想我。”
元曜擦了一把眼泪:“小生才没有想你!不过你回来了,小生真的很高兴。”
白姬将一包被枯荷叶包裹的、热乎乎的东西扔给元曜,笑道:“我一路急着回来,错过了晚饭,刚才在城外遇见几只兔妖在雪地里烤栗子,闻着很香,就向兔妖们讨了一些。啊,我肚子好饿,你叫离奴起床给我做些吃的吧。”
元曜哭丧着脸:“离奴老弟恐怕起不来,离奴老弟病得厉害,喝完药就睡着了。”
“什么病?”
“离奴老弟先是中暑了,然后又感染风寒了。”
“啊……”
缥缈阁,里间。
元曜在厨房里没有找到吃的,就取了一坛屠苏酒,倒入青瓷酒壶里,在墙角的药炉上温着。他又打开枯荷叶,烤栗子还带着暖气,甜香四溢。而青玉案上的绞釉三足盘里还有几块吃剩的梅花糕,正好和烤栗子一起佐酒。
夜深之际,肚饿无食,他只能以此充饥了。
白姬换了一身月色水纹长裙,绾着蓬松的发髻,袅袅走下楼来。
离奴睡得很沉,白姬、元曜没有吵醒离奴,只是坐在灯下喝酒、闲聊。
元曜斟了一杯温热的酒,递给白姬。
白姬接过,望着元曜,笑道:“我感觉好像有三十多年没见到轩之你了。”
元曜奇道:“白姬,你也就出去十余日,怎么会生出如此感慨?”
白姬摇头晃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十余日不见,不就三十多年了吗?”
元曜一愣,继而脸红:“你快不要乱说了,这句话是说情人之间的思念,不可乱用,不符合圣人的教诲。”
白姬挠头:“哦。可是,我确实很想念轩之你,所以一到云梦泽,知道找玉璧无望,我一刻都没逗留,马上就回来了。”
“白姬,你去找什么玉璧?你为什么要去找玉璧?”
白姬叹了一口气:“说来话长。”
元曜也不想纠结白姬去找玉璧的事情,因为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说。
他一边剥栗子,一边道:“白姬,燃犀楼外的帝女桑作祟,闹得长安城人心惶惶,丹阳说,是你卖给他桑树的,要你去解决这件事。”
白姬看准了元曜剥好的栗子,一把拿过,放进嘴里。
“回来时,我看见那桑树了,还真是怨气冲天啊。”
元曜很生气白姬抢了他的栗子,但也只好又拿了一颗栗子剥。
“白姬,帝女桑是怎么一回事?小生去了一趟韦府,见到了那棵帝女桑,最近还一直做奇怪的梦。”
元曜把他的梦境告诉了白姬,说到桑乐公主的悲哀与痛苦,心中也不免难过。
白姬一边听着,一边盯着元曜剥栗子。
听完之后,白姬喃喃道:“这位帝女的执念太深了,都死了这么多年了,还无法解脱。”
“帝女死了很多年了?”虽然心知桑乐公主是很久以前的人,必定已经不在人世,但亲耳听见白姬说她已死,元曜心中还是有些悲伤,便问道,“桑乐公主是怎么死的?她又怎么会变成一棵帝女桑,被你卖给丹阳了?”
白姬喝了一口屠苏酒,回忆起来:“那是久远的往事了。那是玄武门之变的同年,太祖禅位,太宗登基,改元贞观。不过,说起帝女桑,我又不得不说到另一件东西了。轩之,你可听说过和氏璧和传国玉玺?”
元曜一愣,点头:“听说过。春秋时期,楚国人卞和在楚山获得了璞玉,出于忠诚,将玉璧献给了楚历王。但楚厉王并不相信此玉是美玉,还砍去了卞和的左足。后来,到了楚武王时期,卞和又去献玉石,还是不被信任,被砍去了右足。直到楚文王时期,卞和又去献玉石,文王命雕琢玉器的匠师剖开玉石,才发现玉石之中藏着稀世美玉。这便是和氏璧了。战国时期,和氏璧被秦国所得,秦国统一六国之后,秦始皇便将和氏璧镌刻成传国玉玺。据说,传国玉玺乃是国之重器,得传国玉玺则表明受命于天,失之则表明气数已尽,所以历代君王都很看重它。”
白姬饮了一口酒:“是啊,历代君王都很看重传国玉玺。帝王没有传国玉玺而登大位,百姓会觉得这位帝王既无天授,也不被天佑,会背地里讥笑其为‘白版皇帝’。隋朝亡国之后,传国玉玺就一直在其皇室后裔手中,太宗为没有传国玉玺而很是苦恼呢。轩之,你可知大唐是何时得到传国玉玺的?”
元曜想了想:“贞观四年,流亡的隋炀帝皇后萧后与其孙杨政道带着传国玉玺归长安。”
白姬笑了:“是了,就是那一年,传国玉玺归来之事轰动长安,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也是那一年,桑乐公主,不,杨昭妃走进了缥缈阁,恳求我断绝大唐气数……”
第八章 玉 璧
贞观四年,缥缈阁。
青玉案边,白姬与杨昭妃相对跪坐。
博山香炉中烟雾袅袅,杨昭妃抬头望去,看不清对面女店主的脸,只看见一弯似笑非笑的红唇,艳如滴血。
“我听说,来缥缈阁,可以实现任何愿望,是真的吗?”
“你有什么愿望?”
杨昭妃咬牙切齿地道:“我努力尝试过放下仇恨,可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我没办法忘记那年丹阳宫里的大火,没办法忘记与母妃悲伤的诀别,更无法忘记父王和皇兄凄惨的死状!李氏亡我杨氏,此仇不共戴天,我要李氏偿我血债、还我山河。”
白姬若有所思地道:“还你河山?你是……想造反?”
杨昭妃摇头:“我没有能力造反,我只是一介女流,如今还苟活于仇人身边,残喘求生。我既无谋士,也无兵将,更无纵横捭阖的韬略与治国安邦的才能。”
白姬道:“那偿你血债……你是想杀死你丈夫?你想杀死所有李氏之人?”
杨昭妃摇头:“杀了他,长孙姐姐会伤心,我不想看见她伤心。我也不能杀了所有李氏之人,因为长孙姐姐的孩子和我的孩子都姓李。”
白姬道:“那你想怎么做?”
杨昭妃深吸了一口气:“我希望能断绝大唐的气数。白姬,我知道你不是常人,一定有办法替我实现愿望。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白姬一愣,继而笑了:“这真是一桩大买卖。断绝一国运数,逆转天命,这关系着天下苍生的生死命运。夫人,恕我直言,以您的命数,付不起这个代价。”
杨昭妃咬住嘴唇,满腔的恨意让她把嘴唇咬得出血却还不知疼痛。
“难道我就没办法复仇了吗?!我好恨啊,我每夜都会梦见父王临死前的脸,我无法忘记仇恨、无法解脱。白姬,求求你,给我指引一条复仇之路吧。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白姬想了想:“要断绝大唐的气数,你不可能做到。但是,要动摇大唐的气数,你倒不是做不到。”
杨昭妃闻言,跪地叩首,哭道:“求你指引明路。”
白姬红唇微勾:“如果,你愿意把灵魂给我,我就告诉你。”
杨昭妃望向白姬,只见烟雾缭绕之中,这神秘女店主红唇绽开的弧度宛如地狱裂开的深渊。一旦答应了,她便将堕入这万劫不复的深渊之中,再无归路。
可是,杨昭妃还是咬牙道:“好!我将灵魂给你!”
白姬笑道:“伸出手来。”
杨昭妃伸出手。
白姬的指尖上腾起一道冰蓝色的火焰,火焰化作一串符咒,飞入了杨昭妃的掌心。
杨昭妃掌心一阵剧痛,她以为自己的掌心被火焰灼伤了,低头一看,掌心却完好无损。
白姬笑道:“以魂咒为记,你死了之后,我自会去收取你的灵魂。”
杨昭妃道:“现在,你可以告诉我如何动摇大唐气数了吗?”
白姬笑道:“要动摇大唐的气数,就需要传国玉玺。和氏璧乃是有通天彻地之能的灵物,被镌为传国玉玺之后,灵力仍在。传国玉玺有镇国之力,国之福泽,全在其中。你若以你的怨恨和鲜血施以诅咒,使传国玉玺蒙尘,那大唐的气数必会动摇。不过,以你之力,与天抗衡,与运抗衡,能将大唐的气数动摇到什么程度,谁也不知道。最好的情况是,大唐的气数被动摇,几十年后便会改朝换代。最坏的情况是,你做了一切,却是白费力气,根本无法动摇大唐的气数。”
杨昭妃咬牙道:“多谢白姬指点,即使我如蝼蚁,我也要以微薄之力去撼动李唐这棵大树的根基!”
白姬诡笑:“嘻嘻,祝夫人心想事成。”
冬夜,缥缈阁。
元曜听完白姬的叙述,惊得张大了嘴巴,刚剥好的栗子也掉在了青玉案上。
“白姬,你怎么净出馊主意?!你让桑乐公主诅咒大唐气数,这不是坑了天下人吗?”
白姬拾起掉在青玉案上的栗子,放进嘴里,愁道:“我当时只是想多做一笔生意,根本没想太多。要是早知道那帝女怨气如此重,如今我还得为那破玉玺跑一趟云梦泽,还跟光臧打上了赌,还得给武后一个交代,当年就不做那笔生意了。”
元曜更疑惑了:“你怎么又扯上光臧国师跟武后了?!”
白姬拿了一颗栗子,递给元曜剥。
元曜接过栗子,边剥边听。
白姬叹了一口气:“当年,杨昭妃听了我的话展开行动,之后就有了萧后带着传国玉玺回归长安的事情。杨昭妃死后,我就按照约定,去收了她化为桑树的灵魂。一晃神,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也知道,如今武后打算改朝称帝。今年冬祭时她捧出传国玉玺来祈福,在把玩玉玺时,发现了传国玉玺是假的。”
“什么?!”元曜惊得手一滑,又掉了剥好的栗子。
“轩之你别急,且听我细说。”白姬捡起元曜剥好的栗子,丢进嘴里,“武后发现传国玉玺是假的后震怒,她深信国运昌隆得依靠传国玉玺护佑,就让我、光臧国师给她找真的。我本来想推托,可是经不住光臧言语挑衅,一怒之下跟他打了赌,要比比看谁先找到玉玺。如果我赢了,一年之内,无论任何场合,光臧都得穿女装并且涂脂抹粉。如果光臧赢了,我就得把头发、眉毛都剃掉。武后承诺我与光臧,谁先找到传国玉玺,赏谁黄金一万两。武后怕我不尽心尽力地替她找传国玉玺,还送来了西凉国进贡的瑞炭,以示笼络。”
“原来,这瑞炭是这么来的?!”元曜身处温暖之中,却突然觉得这瑞炭的火焰似乎变凉了,惊道,“那你找到真玉玺了吗?真玉玺在哪儿?”
白姬喝了一口屠苏酒:“跟光臧打赌时,真玉玺的所在我心里是有数的。谁知,后来我才发现虽然心里有数,却又没辙。”
“什么意思?”
“贞观四年,萧后献给太宗的传国玉玺是假的,真正的传国玉玺落在了杨昭妃手中,她活着时一直在以她的怨恨和鲜血诅咒大唐的气数。她死了以后,谁也不知道她把传国玉玺藏在哪儿了。我悄悄地去燃犀楼外问了杨昭妃许多次,杨昭妃都不肯说。”
“啊?!原来,你早就去过燃犀楼,见过桑乐公主!”
白姬冷冷一笑:“杨昭妃突然作祟,恐怕正是我去找过杨昭妃的缘故吧。我还以为杨昭妃已经忘却了仇恨,解开了心结,现在看来,根本没有。杨昭妃的执念与仇恨,真是深得可怕!”
元曜喝了一口温酒,压下心头的震惊:“白姬,你去云梦泽找玉璧又是怎么回事?”
白姬犹豫了一下,才笑道:“杨昭妃不肯说出传国玉玺的所在,我又怕光臧得到消息,比我先找到传国玉玺,只好另想办法了。传国玉玺不是由和氏璧雕刻而成的吗?我琢磨着,这么多年过去了,生出和氏璧的玉灵也许又生出一块玉璧了。同一个玉灵能生出同样的玉璧,我去云梦泽是想看看能不能在同一个玉灵处再找到一块和氏璧。反正把和氏璧变成传国玉玺的人就在骊山,工匠也都陪葬了,大不了我拿着玉璧跑一趟骊山,请他再雕一个传国玉玺,拿去给武后交差。”
元曜一惊:“什么?!传国玉玺你也要作假?你就不怕遭到天罚吗?!”
白姬摇手:“我并没有作假!轩之你想想看,我打算去找的玉璧与和氏璧出自同样的玉灵,也有通天彻地之灵,这也是货真价实的和氏璧呀!传国玉玺是秦始皇弄出来的,我这玉璧要是也拿去骊山给他雕刻,这也没有弄虚作假呀。和氏璧、秦始皇、传国玉玺,分毫不差,哪里有假了?”
“这……这……”元曜被白姬的歪理绕住,一时间挑不出破绽来反驳,只好道,“可是,你这趟去云梦泽不是没找到玉璧吗?”
白姬颓然:“是的,我没找到。和氏璧还真是一个稀世之宝,我去查看了才知道,玉灵要生出下一个和氏璧还得要一万年呢。”
听到这里,元曜额上有冷汗流下。
白姬偷偷伸手去拿元曜剥好的栗子。元曜生气地吼道:“白姬,你不要一直偷吃小生剥好的栗子!”
“哼!轩之你真小气!”白姬不高兴地道。
白姬拿了一颗栗子,胡乱剥了一通,一颗完整的栗子被蹂躏得稀碎,她不由得生起了闷气。
元曜看见白姬对着碎栗子生闷气,忍不住把剥好的栗子放到她嘴边:“喏,你吃吧。”
白姬一口吃进嘴里,笑道:“多谢轩之。如果轩之你能剥得快一些就好了。”
“你不要得寸进尺!”元曜生气地吼道。
“嘻嘻。”
“白姬,帝女桑的事情你打算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明天去韦府看看再说吧。”
“白姬,万一光臧国师比你先找到真正的传国玉玺,你会剃掉头发和眉毛吗?”
“嗯,我会先把轩之你的头发和眉毛剃掉。”
“白姬,小生再也不会给你剥栗子了!”
“啊啊,轩之你又生气了!轩之,你继续剥嘛!”
“不剥了!”
“哼!轩之你太小气了!”
第九章 赌 约
雪停,云淡。
离奴早上醒来,看见白姬回来了,十分高兴。
“主人,你可回来了!你离开之后,书呆子一天到晚偷懒不干活,缥缈阁里全靠离奴忙里忙外、累死累活。离奴一天忙到晚,片刻不曾休息。你看,离奴都累病了。”
元曜一听这话,气道:“离奴老弟,你……你……”
离奴龇牙:“你什么你!书呆子,你还不快去干活?”
元曜不敢反驳,只好忍气吞声地走开了。
为了显示自己任劳任怨,又或者是说谎心虚的缘故,离奴拖着病体去厨房熬了一锅粥,作为白姬、元曜、自己的早饭。
白姬吃过早饭,打算去韦府,元曜不放心,也跟白姬一起去了。还没走到崇仁坊,元曜就看见了韦府上空的帝女桑。
元曜发现帝女桑似乎比昨天更大了,参天巨树亭亭如盖,枝叶张牙舞爪,几乎笼罩了整个崇仁坊。
白姬停住了脚步,望着那棵妖异的参天大树,脸上有了异样的神色。
“大事不妙了……”白姬疾步走向崇仁坊。
元曜急忙跟上。
崇仁坊,韦府。
韦彦为帝女桑发愁,失眠了一个晚上,天明时才刚刚睡着,正睡得昏天黑地,却被南风突然叫醒了。
“公子,醒醒,白姬和元公子来了!”
韦彦本来一肚子火,但听南风禀报说白姬、元曜来了,火气顿消、激动万分,甚至顾不得穿鞋,直接光着脚丫子跑下了燃犀楼,到大门口迎接白姬、元曜。
白姬穿着一身团雪纹长裙,披着绣了一株红梅的月光色斗篷,静静地站在韦府门口。她墨玉般的青丝绾作如意髻,发髻上插着一支翠玉玲珑簪,坠下细细的银丝串珠流苏。
白姬抬头望着韦府上空遮天蔽日的帝女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元曜见韦彦身穿睡袍,光着脚丫子跑出来,不由得张大了嘴巴。
“丹阳,你不冷吗?”
韦彦顾不得理会元曜,一把抓住白姬,指着身后的帝女桑,怒道:“白姬,你看看你卖了什么鬼东西给我,你坑死我了!”
白姬回过神来,笑道:“韦公子,瞧你这话说的。我可没有坑你,你一向喜欢奇诡的宝物,我是按你的心意卖东西给你的。你看看这帝女桑,放眼长安城,没有比这帝女桑更奇诡的东西了!”
韦彦道:“这奇诡过头了吧!这帝女桑再作怪下去,韦府上下都得人头落地。白姬,你快帮我解决这件事吧!”
白姬挣脱韦彦的手,笑道:“我就是替你解决这件事来的。呀,韦公子,你的脚都冻红了,你不冷吗?”
韦彦这才感到脚上冰寒刺骨。他被白姬挣开,没了依托,一时间站立不稳,元曜急忙过去扶住他。恰在这时,南风拿着斗篷和鞋子追出来了,见韦彦冻得直哆嗦,急忙伺候韦彦穿上了鞋子、披上了斗篷。
白姬朝韦府深处走去,韦彦、元曜、南风急忙跟上。
平地堆雪,白茫茫一片,参天巨树立在燃犀楼前,幽绿之中夹杂着点点猩红,十分刺眼。
白姬在空地上站住,抬头望着帝女桑。
元曜、韦彦、南风赶了过来,见白姬停住了脚步,停在了白姬身边。
白姬对帝女桑道:“夫人,你不要再任性了,跟我回缥缈阁吧。”
帝女桑静默如死。
白姬道:“夫人,你必须跟我回去。”
帝女桑仍旧静默如死。
没有风吹过,地上却卷起了旋涡,残雪飞舞。
白姬望着帝女桑,眼神逐渐冰冷,衣袖无风自动,指尖有光芒一闪而过。
突然间,帝女桑剧烈摇晃起来,幽绿的枝叶仿佛疯了一般横生枝蔓。枝叶之中探出了无数条尖锐如刀刃的触手,迎风而动,张牙舞爪。
巨桑骤变,幻化作妖,桑树之中传来凄厉刺耳的恐怖笑声。
哈哈!
元曜、韦彦、南风见此情形,一时间,都愣住了。
白姬叹了一口气:“看来,夫人你是打定主意不回头了。”
桑树之中,传来幽幽的声音。
“我不能回去。我的愿望,就要实现了!”
白姬望着妖化的帝女桑:“凡所有相,皆属虚妄,一切有为法,皆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夫人,人生本就虚妄,你早已死去,何苦还执迷于生前的仇恨?”
帝女桑道:“对我来说,生是虚妄,死也是虚妄,可是从生到死我都无法忘记仇恨,无法逃离仇恨的煎熬。我好恨啊——”
白姬道:“夫人,放下仇恨,回头是岸。”
“哈哈哈哈——”帝女桑之中传出一阵凄厉的笑声,万千触手凌空暴起,犹带猩红的毒汁。
“不好!轩之,快跑!”白姬大声道。
电光石火间,桑妖将成千上万条触手齐刷刷地卷向白姬、元曜、韦彦、南风,企图将他们卷杀于雪地之中。
元曜、韦彦、南风急忙逃走,但三人一时也跑不远,见不远处有一片假山,就抱团儿藏进了假山里。
白姬雪袖飞舞,一道金红色的火焰冲天而起,化作一张巨网,阻向袭来的触手。
火网与触手相交,触手被烧作焦炭,而后化作飞尘
“好。”张大夫茫然点头,朝里间走去。
张大夫走进里间,一股热浪迎面而来,令他仿佛置身炎夏,身上的羊裘都有些穿不住了。他转过“千山飞雪”屏风,来到了青玉案边,只见离奴正躺在地上铺好的寝具上,形容消瘦,昏沉而眠。
张大夫热得额上冒汗,只得先放下药箱,脱了厚厚的羊裘,挂在屏风上。
为什么这么热?
张大夫疑惑地四下张望,只见里间的角落里摆着一个三足忍冬纹铜火炉,火炉里燃着一截青色泛光、坚硬如铁的炭,无焰有光,热浪袭人。
元曜端着茶水进来了。
张大夫忍不住问道:“元公子,这烧的是什么炭?怎么这么热?”
元曜犹豫了一下,才道:“瑞炭。”
这种西凉国进贡给武后的瑞炭十分神奇,每块炭一尺见方,燃烧时热气惊人。把燃烧着瑞炭的火炉放在缥缈阁大厅的角落里,不仅里间温暖如春,甚至连地上都暖暖的。更有趣的是,一块瑞炭能连烧十日不灭。
白姬不知道用什么方法从武后那儿弄了一些瑞炭来,留在这最冷的时候燃烧取暖。
张大夫疑惑地问道:“老夫从未听说过这种炭,这瑞炭哪里有卖?价格几何?”
元曜一边放下蒙顶茶,一边道:“长安城里并没有卖这瑞炭的地方,这是行商从西凉国带来给白姬抵账的,小生也不清楚价格。”
“原来是西域奇货。元公子,今日怎么不见白姬?”
元曜道:“白姬有事出远门了。”
“原来如此。那缥缈阁就剩你跟离奴两个了。”
“是的。”
元曜苦着脸:“张大夫,请您先看看离奴老弟,离奴老弟可能中暑了!”
“啊?大寒冬的,离奴居然会中暑?!”张大夫急忙走到离奴身边,跪坐下来,仔细查看。
离奴最怕冷,白姬一走,离奴就霸道地把原本摆放在大厅的铜火炉挪到了自己睡觉的里间,元曜也不敢提出异议。
离奴贪暖,不仅白天不肯离开火炉,连夜里都靠着火炉睡觉。而这瑞炭之火不是一般的炭火,烤了几天之后,离奴便心火旺盛、口干舌燥、四肢无力、头晕目眩,最后竟中暑了。
中暑并不是什么大病,况且是在寒冬时节,只要离奴离开火炉,再休养一下,也就会痊愈了。可是,离奴十分贪暖,不肯离开火炉,这中暑之症便越来越严重,恹恹无力、疲乏嗜睡,并且不思饮食、日渐消瘦。
元曜十分担心离奴,就去请了张大夫来问诊。
张大夫望、闻、问、切了一番之后,擦了一下额上的汗水:“老夫行医大半辈子,总在缥缈阁遇上怪症,之前是男子有孕,现在是大冬天中暑……离奴得的确实。
可是,帝女桑生命力极其旺盛,巨大如伞的树枝上又飞出无数触手,如万千利箭,破空而至。
白姬默念咒语,手中的龙火幻化作一把巨大的长剑,斩向朝自己袭来的触手。
触手断裂,猩红四溅。
“啊啊啊啊——”帝女桑发出了痛苦的哀号声。
漫天猩红之中,万千触手蠢蠢欲动。
白姬默念咒语,手中的龙火之刃越来越大,然后一跃而起,朝帝女桑飞去。
白姬势如破竹,以火剑斩断了所有拦住自己道路的触手。
白姬飞速靠近帝女桑,用尽了力气,要将巨树一剑劈开。
轰隆隆——一阵惊雷般的轰鸣声响起,帝女桑突然爆裂了。
参天巨树轰然裂开,像是一朵绿花盛开在崇仁坊的上空。
白姬顿住脚步,惊讶地望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仿佛这一切都是一场幻觉。张牙舞爪的触手都枯萎了,继而又全部消失。然后,帝女桑也逐渐枯萎,绿荫逐渐变成黑色的劫灰,继而从韦府的上空消失了。
崇仁坊上空不再有绿荫,韦府也不再被绿色枝叶所笼罩,燃犀楼前的雪地上只剩下一棵断掉的枯萎的桑树。
枯萎的桑树上,飞落了一道写满咒语的黄色符纸。
符纸随风飘舞,最后落在了雪地上。
与此同时,一只狻猊驮着一个中年道士从围墙上飞掠而下,几个起落,站在了假山上。
狻猊仿佛一头雄狮,神骏威武,鬃毛飞扬。道士身穿紫袍,头戴白玉冠,一脸疲惫,满面胡楂,但仍旧强装气定神闲。
元曜本来躲在假山里,听见外面没了动静,伸出头来探看,正好对上了狻猊铜铃般的眼睛。
“娘哎!”元曜差点魂都被吓没了。
狻猊一见元曜,却笑了:“姑父,好久不见了!”
来的正是光臧和狮火。
“小吼,你不要乱叫!”元曜窘道。
光臧和狮火来了,元曜猜测外面应该没了危险,便拉着韦彦、南风从假山里踱了出来。韦彦、南风见巨桑不见了,不由得喜出望外。
元曜见白姬站在帝女桑前发愣,急忙向白姬跑去。
“白姬,你没事吧?你没受伤吧?”
白姬看见元曜,才回过神来。
“我没事。轩之你不要担心。”白姬转头望向光臧,笑道,“光臧国师,你还真是阴魂不散。”
光臧干咳了一声:“龙妖,你也越来越不长进了。对付一个附身于树的怨魂,你还打了这么半天,有这磨洋工的时间,还不如赶紧去找传国玉玺。别忘了,如果你输了,可是要剃掉头发和眉毛的!”
白姬笑道:“既然你说到打赌之事,我不得不多问一句了。国师,自从在武后面前打赌之后,你就一直跟着我,从长安跟到云梦泽,现在又跟着我从云梦泽回长安。我今天来韦府处理一点私事,跟这桑妖斗个法,你也来横插一脚。你用天雷符把这桑树劈死了,我还得赔韦公子一棵桑树呢。既然今天你现身了,我得问一句,你一直盯着我,打的是什么主意?”
光臧大声道:“你以为本国师愿意盯着你?本国师盯着你可是很累的!你赶路的时候,本国师也在赶路,你睡觉的时候,本国师不敢合眼,怕你溜了。你回缥缈阁的时候,本国师看不见缥缈阁,得盯着西市的八个方位,精疲力尽,苦不堪言。”
白姬道:“那你何苦一直盯着我,为难你自己?”
光臧一挑火焰眉:“本国师有预感,只有盯着你,才能找到真正的传国玉玺。”
白姬心虚,摸了摸鼻子:“国师你说笑了。我如果知道传国玉玺在哪里,早就拿来献给武后了。你知道的,我一向爱财,绝不会跟一万两黄金过不去。天地浩大,疆域辽阔,传国玉玺可能在任何地方。国师,你与其浪费时间盯着我,不如着眼于天下,去找玉玺。”
光臧正在沉思,狻猊已经开口:“国师,我觉得姑姑说得有理,我们没日没夜地盯了姑姑这么久,姑姑也没找到玉玺,看来是真的不知情。不如,我们去别处找吧。天地有四海,搞不好玉玺在海里,你跟我回东海去找,一年找不到就找十年,十年找不到就找百年。反正东海是我家,我们可以一直待下去……”
“闭嘴!谁要跟你去东海了!”光臧打断狻猊的话,转头望向白姬,问道,“你真的不知道传国玉玺在哪里?”
白姬连连摇手:“不知道,我完全不知道。”
光臧不相信白姬,冷冷一笑:“你越是这么说,越可疑。我盯着你,准没错。”
白姬心中发苦。
元曜冷汗如雨。
第十章 迷 穀
韦彦见帝女桑已经消失了,便一边派仆人去武府给父亲韦德玄报信,一边邀请白姬、元曜、光臧去燃犀楼里小坐品茶。
天气寒冷,又在雪地里折腾了许久,有热茶暖身,白姬没有拒绝。光臧见白姬同意了,也同意了。狻猊化作一个英俊的卷发青年,跟在光臧身后,也进了燃犀楼。
元曜路过焦黑断裂的桑树,心中有些感伤。桑乐公主就这么消失了吗?桑乐公主一生被仇恨所困,至死也不能解脱,这是一件多么悲伤的事情。
上楼的时候,韦彦一个劲儿地拍光臧的马屁。
“还是国师英明神武、法力高深,用一道符咒便解决了妖魔!不像某个奸商,只知道坑蒙拐骗,一点真本事也没有。”
光臧十分受用这番恭维,开心得眯起了眼睛。
白姬十分生气,作势要离去:“韦公子你指桑骂槐,话里有话,这茶我没法喝了。轩之,我们走。”
韦彦作势挽留:“白姬,我又没说你,你多心了。天气寒冷,你喝杯热茶再走不迟。”
白姬执意要走,韦彦追了几步去挽留。两人走到了楼梯拐角处,正好是光臧、狮火目光的死角,白姬朝韦彦使了一个眼色,又瞟了一眼光臧,韦彦回了一个眼色,点了点头。
元曜看见了这一切,心中纳闷,不明白白姬跟韦彦在打什么哑谜。
韦彦道:“白姬,都是老友,你何必计较几句无心之言。你尝尝浮雪茶再走吧,这茶还是你卖给我的,味道不会让你失望。”
白姬勉为其难地道:“那好吧,看在都是老友的分儿上,我就喝口茶吧。”
燃犀楼,暖阁。
韦彦一边拿茶具烹茶,一边花言巧语地恭维光臧,直把光臧吹捧得晕晕乎乎,不知今夕是何夕。
元曜和狮火坐在火炉边取暖,白姬站在窗户边望着楼下残损的帝女桑。
韦彦很快烹好了茶,将浮雪茶倒入五个千峰翠色瓷杯里,分别递给光臧、狮火、元曜、白姬。
白姬喝了一口,赞道:“好香。”
元曜端着茶杯,只觉清香扑鼻,闻之心旷神怡。他低头看去,见碧青的茶汤上浮着两三朵白梅花,如浮雪一般,十分好看。
元曜喝了一口,茶汤入口,感觉仿佛置身于雪地梅林之中,处处幽香,令人销魂。
光臧、狮火也都喝了茶。
白姬、韦彦相视一笑,目光狡黠。
元曜不由得心中一寒,感到他们有什么阴谋已经得逞了。
这个念头刚闪过,元曜就看见光臧、狮火先后倒在了地上。
韦彦笑道:“大功告成。”
元曜震惊。
白姬走到光臧、狮火面前,伸脚踢了踢光臧、狮火。
光臧、狮火昏迷如死,毫无反应。
白姬双手掐腰,笑道:“哈哈,这下你们不能跟着我了吧。”
元曜口中发苦,问道:“白姬、丹阳,你们在搞什么鬼?”
白姬笑道:“也没什么,冬日宜眠,让碍事的光臧、狮火睡一觉,我也能清净一些。”
韦彦笑道:“白姬受困,对我使眼色,作为老友,我自然要帮白姬排忧解难啦。白姬以前卖给我一种跟白梅花长得很像、味道也一样的迷穀花。迷穀花泡水喝,能让人陷入沉睡。我趁着烹浮雪茶,用迷穀花代替白梅花放进了国师和狻猊的杯子里,国师和狻猊一喝,就睡着了。而你和白姬的茶里,是真正的白梅花。”
元曜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白姬笑道:“嘻嘻,难得韦公子你还懂得看眼色。”
韦彦笑道:“哈哈,你当我跟轩之一样蠢吗?”
元曜一听,生气地道:“小生哪里蠢了?!”
白姬笑道:“此计能成,多亏了光臧对你没有防备之心,你又一个劲儿地溜须拍马,给他灌迷魂汤,让他彻底松懈,毫不警惕。韦公子,你还真是一个人才。”
韦彦笑道:“嘻嘻,过奖了。”
元曜义正词严地谴责:“白姬、丹阳,你们联手坑人是不对的,这种不正当的行为有违圣人之道。对了,光臧国师和小吼没事吧?”
白姬拿过光臧的茶盏,一看里面浮了十来朵迷穀花,笑道:“哟,这分量……韦公子,你下手可真够狠的。”
韦彦笑道:“我琢磨着国师和这狻猊都不普通,迷穀花放少了,怕没效果。”
白姬笑道:“这个剂量,光臧国师和小吼得睡两三天。两三天的时间,够了。”
元曜问道:“白姬,你想干什么?”
白姬走到窗户边,望着楼下焦炭一样的帝女桑残骸:“我要找到桑乐公主,拿到传国玉玺。”
元曜蒙了:“桑乐公主不是被国师的符咒……”
“不,桑乐公主逃了。”白姬打断元曜,“国师毁了桑树,但桑乐公主逃走了。除了这棵桑树,桑乐公主还有寄身之处,那个寄身之处比此处灵力更大,是桑乐公主真正的根本所在。桑乐公主能妖化到这个地步,绝不是因为这区区燃犀楼里的阴气,而是因为其在吸取别处的灵力滋养自己,壮大力量。很有可能传国玉玺就在桑乐公主现在寄身的地方。”
元曜疑惑地问道:“那个地方在哪儿?”
“不知道。”白姬道,“不过,那个地方必然距此不远,而且应该也异象频发,很不太平。我们去打听一下,就知道了。”
“你们不必打听了,那个地方是太极宫的玄武门。”韦彦斩钉截铁地道。
白姬、元曜齐刷刷地望向韦彦。
韦彦道:“这桑妖曾经让我折了一根桑枝,送去玄武门。桑妖在我府里作怪时,太极宫里的草木都枯死了,当值的宫人、玄武门执勤的羽林卫,都萎靡倦怠,仿佛被人吸取了生命力一般。我之前请了一些道士来除妖,他们都被桑妖卷走,出现在了太极宫中,而且个个形销骨立,如同骷髅。这些都是异象,所以我想这桑妖另外的寄身之所肯定是玄武门附近。”
白姬道:“那我去一趟玄武门。”
元曜道:“白姬,小生也去。”
白姬、元曜正要离去,韦彦却指着昏死的光臧、狮火:“白姬,这次我帮了你,你怎么谢我?”
白姬道:“我也帮你解决了桑妖之困,咱俩两清了。”
韦彦笑道:“这帝女桑本来就是你卖给我的,解决桑妖是你的分内之事。桑妖给我惹来这么多麻烦,我没有向你问责,已经是看在我们多年友情的分儿上了。”
“那你要什么?”
韦彦笑道:“刚才听国师和你说什么传国玉玺,什么武后赏赐一万两黄金。我替你解决了国师,没人跟你抢赏金了,这一万两黄金你得分我一半。”
白姬笑道:“我就说韦公子你为什么突然变得乐于助人,原来是在这里等我呢。都是老友,这么办吧,以后你来缥缈阁买东西,我算你半价。你借轩之,不要钱。”
元曜一听,心中不由得生气。
韦彦自言自语:“我记得卖我迷穀花时你说过,如果不慎误食迷穀花,陷入昏睡,灌一碗陈醋就能立刻醒来。南风,去拿两碗陈醋来——”
“别!”白姬一咬牙,“行,黄金分你一半。”
韦彦笑道:“这才对嘛。为了桑妖之事不被武后知道,我可是花了不少银子在洛阳上下打点,你总得补偿我一些损失。再说,我此次为了你得罪光臧国师,摊上了一个这么大的敌人,你也得给我一些好处嘛。”
白姬的脸都气绿了。
元曜冷汗从额上渗出,劝道:“白姬,咱们还是赶紧去玄武门看看吧。”
白姬也急着去一探究竟:“韦公子,在我找到传国玉玺前,如果光臧醒了的话,你一个铜板也别想拿到。还有,将来光臧怎么找你算账,我可不管,你自求多福。”
说完,白姬就疾步下楼了。
“丹阳,告辞。”元曜朝韦彦作了一揖,也离开了。
韦彦站在暖阁里,看着昏迷的光臧和狮火,陷入了思索。他思索了一会儿,似乎有了主意,端起放了迷穀花的茶,分别给昏迷的光臧和狮火各自灌了一大口,然后狠了狠心,自己将剩下的茶一饮而尽。
砰——韦彦昏迷在地。
临倒地前,韦彦的嘴角浮现一丝笑意。最近日夜烦忧,都没怎么睡觉,这下他可以好好睡一觉了。而且,他也因为饮了迷穀花茶而昏倒了,光臧醒来后要追究的话,他可以推说不知情,把下药的事甩给先行离开的白姬和元曜。
白姬没有选择从经过皇城的路去太极宫,而是转过皇城,经过布政坊,出了芳林门,去往西内苑的宫墙边。
刚出芳林门,元曜就觉得不对劲了,西内苑的方向隐隐有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
元曜望向西内苑,只见蓝天之下,红墙高耸,可以看见一部分宫殿檐牙高啄,干云蔽日,虽彰显出了大唐帝国繁华的气派,但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可是,一晃眼,元曜似乎看见了一团幽绿的树影笼罩在西内苑上空,仿佛一只巨大而恐怖的凶兽,要吞噬掉大唐的皇城。
“白……白……”元曜颤声道。
“轩之,你也看见了?”白姬忧心忡忡地道,“桑乐公主果然逃来了这里。看这情形,桑乐公主已经彻底走火入魔,要拉所有人陪葬了。”
元曜道:“其实,桑乐公主也挺可怜。白姬,能不能劝桑乐公主放下仇恨,不要像光臧国师一样,一点活路也不留给桑乐公主?”
白姬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在这个残酷的世界里活着,谁又不可怜呢?死路与活路,都是桑乐公主自己选择的。”
白姬、元曜一起朝西内苑走去。
突然,起雾了。
一阵绿色的雾。
白姬、元曜一前一后地行走在绿雾之中。
雾气弥漫,越来越浓。
周身雾气环绕,元曜渐渐视线模糊,看不清前面白姬的身影。他心中一惊,赶紧疾步快走,想去追赶白姬。然而,浓雾之中,白姬早已不知所终。
“白姬,你在哪儿?”元曜心中害怕,大声呼喊。
妖雾之中,只有风声应答。
元曜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第十一章 立 政
走了许久,元曜不由得心中纳闷。照理说,早该走到宫墙边了,为什么自己还没有撞到墙?!
元曜徘徊在绿雾之中,心中疑惑且恐惧。突然,他听到迷雾之中有人说话。
那是两个女人的声音,一个是年轻女人的声音,另一个是苍老的女声。
年轻女人的声音元曜十分耳熟,似乎是桑乐公主的声音。
苍老的女声元曜十分陌生,不知道是谁的声音。
元曜在迷雾之中举目四望,什么也看不见。
元曜只听到苍老的女声道:“观音奴,这是我们冒死给你带回来的传国玉玺。你为什么要这个?国都没有了,你要它有何用?”
桑乐道:“多谢母后。这个东西,我自有用处,您不必多问。假玉玺不会被识破吧?”
被桑乐公主称为母后的人,是是暑热之症,不过没有特别严重,只是热病乏食、气津两伤,故而体虚无力。待老夫开一个清暑生津的方子,元公子你煎药给离奴服用,离奴便可慢慢好转。”
元曜喜道:“多谢张大夫。”
张大夫在青玉案边坐下,打开药箱,拿出纸笔,写下了方子。
写完之后,张大夫想了想,又道:“元公子,这方子里有一味新鲜桑葚……老夫刚想起现在是寒冬,没有桑葚,你可用橘皮代替。不过,药效就不如桑葚了。”
离奴这时正好醒了,病恹恹地听见这话,便记在了心里。
张大夫喝完了蒙顶茶就告辞离开了。
元曜拿出一吊钱给张大夫作诊费,又将他送到了门口,才转身回来。
“书呆子,爷要喝冰水。”
离奴吵着要喝冰水,元曜就去给倒了一杯水,又在水里面加上了古井边、桃树枝上干净的积雪。
元曜看了看张大夫开的方子,看见桑葚,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这大冬天的,哪里有新鲜桑葚?看来,只能用橘皮代替了。
“离奴老弟,小生一会儿就去给你抓药。你都得暑热之症了,就不要再贪暖了,把火炉放回大厅吧。”
离奴不肯听元曜的,执拗道:“书呆子,爷最怕冷了,大冬天的,离了火炉,爷会冻死的。”
“你再抱着火炉,会热死的。”
离奴一边喝冰水,一边道:“这跟火炉没关系。书呆子,你赶紧去抓药,爷喝完药就好了。爷都听见了,要新鲜桑葚,你不要拿橘皮充数。”
元曜苦着脸:“大冬天的,小生去哪里给你找新鲜桑葚?!”
离奴固执地道:“爷不管,你一定要找到新鲜桑葚!喵!”
元曜愁道:“如果白姬在就好了。白姬都去了十天了,究竟还要多久才能从云梦泽回来?白姬也没说是去办什么事,不知道危不危险?”
“书呆子,你就别操心主人了,还是操心一下爷吧。毕竟,爷中暑都是书呆子你害的!”
“这关小生什么事?!”
“因为书呆子你没有照顾好爷,所以爷才中暑的!”
“那是你自己贪暖、整天抱着火炉的结果!”
“都是书呆子你害的!”
“这不关小生的事!”
元曜和离奴正在吵架,突然外面的门响了一下,传来了脚步声。
有客人来了?还是张大夫忘了什么东西,回来取了?元曜顾不得继续吵架,急忙出去查看。
一个身穿交领鹿裘的华衣公子走进了缥缈阁,正在门口搓手取暖。
元曜一看,惊讶地道:“丹阳,外面天寒地冻的,你怎么来了?”
韦彦愁眉苦脸地道:“轩之,白姬在不在?”
元曜道:“白姬出远门了,你快进来坐下,暖暖手。”
韦彦跟着元曜进了里间,一股热浪迎面袭来,他热得脱下了鹿裘,随手挂在屏风上。
离奴早已变回了小黑猫的模样,正无精打采地躺着。离奴看见韦彦,喵了一声,就蜷身闭目养神了。
韦彦见离奴没精神,不由得问道:“离奴这是怎么了?离奴怎么病恹恹的?”
元曜道:“离奴中暑了。”
韦彦一愣,惊奇道:“大冬天中暑?!”
喵!黑猫叫了一声,似在鄙视韦彦的大惊小怪。
元曜给韦彦倒了一杯茶,问道:“丹阳,你找白姬有什么事吗?”
韦彦愁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之前她卖给我一棵桑树,现在出了一些问题。白姬什么时候回来?”
元曜道:“白姬去云梦泽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回来。”
韦彦愁容满面:“这可怎么办呢?”
元曜关切地道:“丹阳,到底出了什么事?”
韦彦愁道:“燃犀楼前的帝女桑——就是白姬卖给我的桑树,出怪事了。”
元曜好奇地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韦彦叹了一口气,娓娓道来。
第三章 女 桑
韦府的燃犀楼刚建好的时候,韦彦为在燃犀楼周围栽种什么树而伤透了脑筋。他跑来缥缈阁请教白姬:“白姬,这燃犀楼前后应该种些什么树,才能显得跟你这缥缈阁一样阴森呢?”
白姬笑道:“韦公子说笑了,我这缥缈阁是开门做生意的地方,怎么可能阴森呢?”
韦彦道:“缥缈阁外面荒烟蔓草、雾气弥漫,里面光线暗沉、古物霉旧,还养了一只瘆人的黑猫,怎么不阴森了?”
“喵——”柜台边正在吃香鱼干的小黑猫听见这话,不高兴地叫了一声。
白姬笑道:“怪不得生意总是不好,看来我是得花时间打理一下缥缈阁的里里外外了。韦公子,你想让燃犀楼变得阴森一些,不妨参考一下坟墓周围的植株。坟墓旁边,一般都种松柏。”
韦彦想了想:“那我就在燃犀楼里多种一些松柏吧。不过,松柏常青,显得单调,有没有别的颜色可以点缀呢?不要花草,我不喜欢那些玩意儿。”
白姬想了想,笑道:“我这后院里有一棵桑树,五月开花,七月结果,花如柔荑,桑葚如火,相当漂亮呢。更有趣的是,这桑树之中有时候还会走出一位绝世美女,不过她的怨气有些大,脾气便不太好。也因为她的怨气太重,有这帝女桑的地方,方圆五里内都阴森森的。韦公子你如果想要的话,我就割爱卖给你吧。”
韦彦对诡异的事物很感兴趣,但一听是桑树,又有些犹豫。
“古语云,屋前不种桑,屋后不栽柳……燃犀楼前种一棵桑树,好像在预示家里有丧事,这兆头似乎不太好。”
白姬笑道:“韦公子你又在说笑了,你都把松柏种在家里了,还忌讳什么桑树?而且这帝女桑真的很有趣哟!”
于是,在白姬的花言巧语之下,韦彦花高价把缥缈阁后院的帝女桑买下并挪回了韦府,就栽种在燃犀楼前。
燃犀楼因为遍植松柏而显得阴森恐怖,但帝女桑除了桑叶有时候会在月圆之夜变成血红色之外,并未有任何异样,也没有什么怨气大的绝世美女出现,韦彦怀疑自己又受了白姬这奸商的坑骗。
韦彦来缥缈阁找白姬算账:“白姬,你得退钱。那帝女桑除了月圆之夜桑叶会变成血红色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也没有什么美女出现。”
白姬笑道:“月圆之夜桑叶会变成血红色已经很特别了。至于为什么没有美女出现,听说韦公子你在燃犀楼里养了老虎、沙蟒,还有一些怪鸟,哪个娇滴滴的美女不怕这些猛兽毒虫?有这些东西在,美女哪敢出现?”
白姬这么一说,似乎也有道理,可是韦彦总觉得哪里不对。
于是韦彦接着又道:“女鬼还怕猛兽毒虫?白姬你又在诳我,不行,你得退钱。”
白姬笑道:“都是老友,谈钱多伤感情?最近缥缈阁新到了一面吐火罗国的古镜,非常有趣,把它悬挂在墙壁上,可以透视外面,但外面看不见里面。韦公子你正好可以把它装入燃犀楼里。”
“哦?还有这种东西?”韦彦非常感兴趣地问道,“多少钱?”
白姬笑眯眯地道:“这可是举世难寻的宝物,本来是要一千两银子的,但那帝女桑没能让韦公子你满意,我就把铜镜折个价卖给你吧!就当是我退你买帝女桑的钱了,只要八百两。”
韦彦挑眉:“五百两。”
白姬笑道:“成交。”
见白姬这么果断,韦彦隐隐觉得自己似乎又亏了。
于是,帝女桑就一直种在燃犀楼前了。
这棵帝女桑跟普通的桑树一样,春天发芽,初夏开花,仲夏结果,除了月圆之夜叶子会变成血红色之外,并无异状。
怪事是从今年初冬开始的。
寒冬时节,万物凋零,帝女桑本来已经绿叶落尽,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了。可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陷入冬眠的桑树居然开始重新发芽了,继而一天一天地长出了桑叶,不久就枝繁叶茂、开花结果,仿佛现在不是寒冬,而是夏日。
此时韦府中花草凋零、白雪苍茫,除了阴冷翠绿的松柏,只剩这帝女桑在积雪之中一片幽绿,还坠着鲜血一般红艳艳的桑葚。
韦府上下都对桑树冬日重生的事情感到奇怪,就把这件事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一来二去,没过多久,整个崇仁坊都知道韦府有一棵冬天开花结果的桑树了。
有一天晚上,韦彦的书童南风经过帝女桑时,看见一名女子站在树下哭泣,忍不住问道:“你是什么人?你为何在桑树下哭泣?”
那女子回过头来,容貌十分美丽,幽幽地回答:“国破家亡,至亲惨死,我忍辱偷生,复国无望,好恨啊!”
南风一听这话,知道遇见了鬼物,不敢再作声,默默地走了。
韦彦从南风口里知道桑鬼出现了,非常感兴趣,急忙跑去见桑鬼。韦彦问道:“你是什么人?你之前说国破家亡,至亲惨死,是什么意思?”
女鬼倚坐在桑树上,望着皇城的方向,幽幽地道:“我是一个苦命的人。多谢公子将我挪出缥缈阁,这几年托公子这燃犀楼里的阴气,我也恢复了不少精神。有一件事,我想拜托公子。”
韦彦饶有兴味地道:“什么事?”
女鬼眼神幽沉,唇红如血。
“请公子折我一枝桑,放到太极宫的玄武门处。”
韦彦奇道:“为什么?”
女鬼凄厉一笑:“为了给大唐祈福。”
韦彦觉得很有趣,笑道:“哪有送桑祈福的?不过听起来很有趣!你叫什么名字?你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就替你送桑枝去玄武门。”
“我叫观音奴……”女鬼好像想起了什么,眼神中透出一抹温柔,继而悲伤道,“不,我叫桑乐。隰桑有阿,其叶有沃。既见君子,云何不乐。”
“桑乐,这是一个很美的名字。”
女鬼告知了自己的名字,韦彦也没食言,第二天就折了桑枝送到了玄武门。
武后不喜欢太极宫,一直待在大明宫里,故而太极宫变得冷冷清清、荒无人烟。玄武门的守卫十分松懈,韦彦把桑枝放在玄武门前的雪地上就离开了。
白雪之上,碧绿的桑枝逐渐变得血红,化作一股怨恨之念,钻入了地下。
从此,燃犀楼前的帝女桑夜夜都传出鬼哭声,桑树竟还开始泣血,雪地之上,猩红斑驳。
这些诡异之处并未让喜好此类事物的韦彦发愁,逼得他不得不来缥缈阁向白姬求助的是后来发生的事情。
帝女桑越长越高,也越长越茂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伸展枝叶,逐渐覆盖了燃犀楼,甚至渐渐地开始覆盖韦府。
韦彦对此十分生气,就去桑树下找桑乐,可是桑乐不见了。
如今,一进入崇仁坊,人们就能看见韦府里的巨大桑树。长安城的街头巷尾已传遍了流言蜚语,大家都说韦府里闹妖怪了。
韦德玄看见府中这越长越大的诡异桑树,心中十分生气,但又没什么办法。他知道这是儿子韦彦干的好事,就叫来韦彦痛骂了一顿,让韦彦把这怪桑树弄走。
韦彦守在帝女桑前,本想逮住桑乐责问一番,但再也没见过桑乐的踪迹。他又去江城观请道士来捉桑乐。有经验的老道士远远看见这棵充满了怨气的桑树,借故溜走了;初出茅庐的道士在韦府里折腾了一番,用三昧真火烧帝女桑,结果燃犀楼差点被火焰吞噬,帝女桑却毫发无损。道士们作法念咒来镇压帝女桑,结果自己却被帝女桑卷走,不见了踪影。
后来,被帝女桑卷走的道士们出现在了太极宫中。他们虽然还活着,但个个形销骨立,如同骷髅。道士们说,桑妖怨气冲天、妖力无边,会汲取人的精气,变得越来越强大,他们对付不了。
这时候,人们才发现太极宫中的草木都枯萎而死,而在太极宫里当值的少量宫人,包括在玄武门执勤的羽林卫,只要一踏进太极宫里,也个个都萎靡倦怠,仿佛被人吸走了生命力一般。
韦府里的帝女桑越长越茂密,这参天巨树逐渐长出了崇仁坊,向西边的太极宫蔓延而去。
太极宫附近的崇仁坊、永兴坊、永昌坊都陷入了恐慌,大家都感到十分害怕。
韦德玄见桑树的怪事发展到了这种地步,又叫来韦彦狠狠地骂了一顿,然后把韦彦丢在韦府里,自己带着妻子韦郑氏搬去女儿韦非烟的武府避祸去了。
桑妖之事牵扯上了太极宫,按理说不免要传入武后的耳朵里。然而,武后今年在洛阳的上阳宫过冬,所以还不知道长安城里闹桑妖。
韦德玄四处奔波,用重金打通各种关节,把韦府里冒出桑妖的消息封锁了,不让人传到洛阳去——如果武后知道了这件事,韦德玄一家恐怕难辞其咎,弄不好就是灭门之祸。
韦德玄一边封锁消息,一边让韦彦赶紧解决桑妖的事情,无论如何,必须在武后知道这件事情之前就彻底解决。
解铃还须系铃人,这帝女桑是从缥缈阁买的,韦彦就只能来找白姬了。
听完韦彦的叙述,元曜惊道:“我好久没去东市那边,原来那边竟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那桑树在长安城里这般作怪,到底有什么怨气呢?”
韦彦愁道:“不知道啊!真是愁死人。白姬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呢?”
元曜也愁道:“不知道呢。”
离奴突然插嘴:“主人去云梦泽找玉璧,我掐指一算,主人怎么也还得十天半个月才能回来。”
韦彦道:“离奴,帝女桑之前一直种在缥缈阁的后院里,你肯定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吧?”
离奴有气无力地道:“韦公子,那桑树虽说之前种在缥缈阁后院里,但爷向来对花草树木不上心,不知道那桑树的事情。不过,爷记得那桑树也没种多少年,好像是一个什么公主的怨魂。”
元曜问道:“什么公主?”
离奴摇头:“忘了。”
元曜道:“公主你也能忘?”
离奴撇嘴:“这些年里,缥缈阁中来来去去的公主没有一百个,也有八十个,爷哪里都记得住?”
元曜道:“离奴老弟,有些事情,还是要用心记住的。”
离奴又撇嘴:“等书呆子你活到爷这把年纪,就知道很多事情根本无须去记了。”
元曜还要开口,韦彦忍不住打断:“好了,你们别再闲聊了。总之,这帝女桑是我从缥缈阁买的,你们得负责。既然白姬不在,你们两个,谁跟我回府去看看?”
元曜指着离奴:“离奴去。”
离奴指着元曜:“他去。”
韦彦一愣。
元曜道:“离奴老弟,小生得去给你抓药,没有空去韦府。那桑妖公主既然在缥缈阁住过,跟你是熟人,你就去一趟韦府吧。”
离奴道:“外面冷死了,爷才不去。书呆子,你既然要去抓药,韦府里正好有新鲜桑葚,你就去一趟韦府当是抓药吧。等爷养好了身体,再去替你们降妖。”
元曜正要反驳,韦彦却一把抓住元曜:“轩之,还是你靠谱一点。你就跟我回去看看吧。”
见韦彦这么说了,元曜也只好同意了。
“那你等小生穿上厚衣服再与你一同去。”
“好。”韦彦高兴地道。
元曜穿上了厚衣服,看离奴卧病在床,行动不便,又给离奴倒好了一大壶凉水,拿来了一罐香鱼干,嘱咐离奴照顾好自己,才跟韦彦一起离开了。
第四章 入 梦
崇仁坊,韦府。
马车刚进崇仁坊,元曜就看见韦府的上空有一棵碧绿如巨伞一般的大桑树。桑树枝繁叶茂、高耸入云,几乎遮蔽了半壁天空,还散发着一阵一阵阴森的妖气。
元曜不由得一愣,心中有些恐惧。
马车驶入了韦府。自从韦德玄去武府避祸之后,府中的仆人也因为害怕而借故走了不少,因而府里显得十分冷清。
燃犀楼前,帝女桑高入云天,粗如屋宇。白雪之中,碧绿的桑叶和血红的桑葚层层交叠,交相辉映,鲜艳刺目。
韦彦带着元曜经过帝女桑,走进了燃犀楼里。
元曜经过帝女桑时,听见了一声哀哀哭泣,蓦然回头,却什么也没看见。
燃犀楼内,安静得诡异,大厅里燃烧着两盆旺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