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望
十六岁那年夏天,家里收到一份电报,我接过一看,是乡下来的。电报上说,舅妈病重,住在芜湖医院。
我告诉了外婆,外婆说,这怎么办?
我说,我去芜湖看她吧!
我十三岁时已经独自去过很远的老家,所以妈妈和外婆都不担心我。
那时的船票是要提前买的,我没有船票,可是我不想等到明天、后天再去,就带了两件衣服和妈妈给我的钱,直接乘车去十六铺码头。我竟然很顺利地就买到了当天晚上的四等舱船票,上了船,开始了探望舅妈的故事。
我如果告诉你,电报上根本没有说舅妈住在芜湖的哪家医院,你也许会觉得有点儿好玩。
如果我接着告诉你,我问外婆和妈妈,舅妈叫什么名字,她们竟然互相问,咦,她叫什么名字?她们都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那么你是不是觉得有点儿滑稽,而且有点儿荒唐?
可是事情的确就是这样好玩、滑稽、荒唐。
我第二天夜里到芜湖。我熟悉芜湖的中山码头。外婆带我和妹妹乘过很多次船,外婆称这种船为大轮,从上海十六铺码头到芜湖中山码头。码头上依旧有人在卖洗脸水和冬瓜汤。脸盆里盛了小半盆清水,盆沿上搭块毛巾,洗一洗脸五分钱。大的蓝边碗里是冬瓜汤,也是五分钱。
……
去看妈妈
每次去看妈妈,都要到“凯司令”买奶油蛋糕。她喜欢奶油蛋糕,九十岁了,身体不好,躺在床上。我把蛋糕递给她,她看看,说:“是‘凯司令’的。”她记性不好了,但眼睛好。记不住刚才的事情了,记得住很久以前的事。但是,她记得住刚才的蛋糕是奶油蛋糕,而且是“凯司令”的。
她记得住以前的很多事情,也记得住年三十。所以,我每一次去,她都要问:“今天是年三十吗?”
我说:“今天不是年三十,年三十还早呢!”
甚至在很热的夏天,她也会问:“今天是年三十吗?”
我告诉她,今天不是年三十。
她过一会儿又继续问,今天是年三十吗?
我外婆到了老的时候,也总是要说年三十。年三十热闹,要准备很多菜,一家人在一起,围着桌子吃饭。人老了,是那么喜欢热闹,喜欢一家人在一起;人老了,寂寞得只想过年了,只有家了。而年轻的时候,只有外面,只有工作。我也是越来越读懂那棵《爱心树》了,每一次那个孩子到大树面前来,大树都开心得浑身发抖,枝条不停地摇摆,树叶窸窸窣窣。
……
67号的妈妈
叶妈妈家住在院子里的67号。她不上班,叶爸爸一个人上班就可以把一家人养得舒舒服服,他们家只有三个人,女儿叫小节。
所以叶妈妈就在院子里当了居民小组长。还有一个小组长叫彭妈妈。那时真会选小组长,因为这两个妈妈都教养特别好,说话轻语悄声,笑容温和,那个年代这一个不起眼的社会职务,应该是没有工资的吧,却有蛮体面的位置,大家都服呢,都尊敬地当回事,所以她们指派打扫卫生,每家都会说“好的好的”。这两个妈妈的眼睛里其实也是会闪出些厉色的,但那时还未等闪出厉色,事情已经顺风而去、日丽风和。那个年代,当居民小组长真是挺好,叶妈妈、彭妈妈的生活里一定天天都是喜悦和蓝天白云。温和地为人做事,被更温和地敬重,这应当是一个真实的文明群体的大指标。
我们小孩也敬重她们,见着一定会喊:“叶妈妈!彭妈妈!”因为大人们都这么喊,喊得真真切切,笑容满面。
像我妹妹那样还很小的时候,她不会喊,因为她还不知道敬重。我每天下午要走到临青路幼儿园去接妹妹,牵着她的手走回家。叶妈妈看见了会说:“接妹妹回家啦?”
那一回看见了,叶妈妈又说:“接妹妹回家啦?”
妹妹伸出一只手,摊开了,说:“饼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