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万般皆工作
第一章 毕生之业
不再是面包师
对工作的怀旧
在 “后工作”乌托邦,我们要做些什么?
文学的共产主义
第二章 工作驱逐
失业状态的终结
“我宁愿不”
不良受雇与解雇
第三章 我们 “年轻女孩们”
“年轻女孩”发展史
艾米还是皮驰斯?
“年轻女孩”不易
第四章 资本主义之后的三种渴望方式
反工作书写中的 “杰森一家”谬论
硅谷渴望些什么?
微调你的欲望
结语 共享你的界限
注释
索引
第一章 毕生之业
三十年间,在亚历山大·科耶夫、乔治·巴塔耶、莫里斯·布朗肖、米歇尔·福柯、让-吕克·南希和吉奥尔·阿甘本的著作中上演了一场对话,焦点是这些思想家们对“非功效”(desouvrement)一词的使用——既有共性,又时常冲突。该词可直译为“不运作”(unworking),但也可译为“不运作性”(inoperability),或“工作缺失”(the absence of work)、“作品缺失”(the absence of a work)。相比卡尔·马克思、埃米尔·涂尔干和马克斯·韦伯这三位“经典”批评家在语汇上对工作一词的使用,该术语在学术上的使用频率较低,但它对工作理论的贡献在于,它认为“不工作”(not-working)绝非指消极意义上的不努力。事实上,“不工作”已被概念化为一种积极的、正面的甚至是很重要的特质,而且(我们认为)这种特质愈发在“毕生之业”体系内受到威胁。人文学科的大学生最终都会了解,福柯在其早期著作《疯癫的历史》(History of Madness,1961)中提出,在欧洲历史上,早期曾有人认为精神疾病中存在某种隐晦而神秘的智慧,而到了17、18世纪,患有精神疾病的人被决然地归入“大禁闭”(great confinement),对其首次采用了一种严格的医学分类——他们随之被强制接受住院治疗。然而,那个时代的当权者并没有严格区分这种新的医学观念,对疯癫者和对贫民、乞丐、性犯罪者的禁闭常常被混为一谈。简言之,这些人都被视为对社会无用之人是因为他们无法工作。福柯说,以这种方式,“疯癫被视为某种受到伦理谴责的懒惰行为,内在于一个基于工作共同体(a community of work)的社会之中”。
福柯对疯癫和非功效进行了精彩联想,而医学史学家对此持怀疑态度,他们可能会质疑:“在18世纪的话语中,福柯强调的精神正常与工作、疯癫与怠惰之间的联结”到底有多么“突出”?但是仅从历史事实的这种经验层面对福柯的观点加以回应,就会忽略福柯自身文本中游戏的、哲学的甚至是文学的逻辑。福柯后来提到,“我很盲目地尝
试使用一种表达:‘疯癫,作品的缺席’”,这个观点出现在福柯的《疯癫的历史》中,从历史层面探讨了疯癫是如何在某个特定时期被某种特定文化排除在某个“工作共同体”之外的,而且还将疯癫作为工作的对立面来展现,其寓意便是我们今天所谓的“艺术作品”。福柯写到了那些具有“疯癫”特质的现代艺术家——萨德、戈雅、荷尔德林、奈瓦尔、尼采、凡·高、阿尔托,指出他们的创作恰恰表现了“作品的缺席,对那种缺席的持续重复呈现,其中心的虚无无穷无尽,无边无际”。福柯讲述了早期对疯癫的处理,描述在此背景下对工作——对劳动——概念的特定历史性运用,他这样做,是着眼于这样一种文学的存在:这种文学作品中的每一句话,似乎都在试图消解它作为“作品”的整体性和庄严之可能,即作为虚饰定论和经典的成就。
要识别隐藏在文学中所谓的“非功效”之物,就是要承认“杰作”的问题恰恰在于它们太容易“发挥作用”:人们认为阅读这些“杰作”就能实现切实用处,提高修养,获得教益,或者就能作为身份象征,固化阶级。然而,它们包含着某种“疯癫”的逆流,以试图完全破坏这一过程。
福柯此处的观点,其实是对其昔日好友布朗肖观点的回应。在《文学空间》(The Space of Literature,1955)中,布朗肖扩展了至少自19世纪末“为艺术而艺术”(art for art’s sake)运动以来确立的一个观念——一种波希米亚主义,认为艺术与工作对立,因为艺术是彻底无用的:卸下了一切功利主义下的责任,不必肩负道德,也不必承担社会生产之责。布朗肖更新了这个观念,在艺术源头的一个重要神话中找到了一个相当精辟的譬喻,那便是俄耳甫斯的神话,他注定要永远为爱人欧律狄刻歌唱——但凡他曾经抵住诱惑,不回头看她是否还跟在他身后,他就能把她从冥府拯救出来。在布朗肖的重述中,欧律狄刻是艺术(此处不做性别暗示),是“艺术追求的无尽尽责”,要被带“回白日之光中”,被赋予“形式、形态和现实”,由俄耳甫斯指引的走出冥府之旅的任务来实现——这是艺术家的工作。
但是,作为艺术作品的欧律狄刻尚未出现在日光中。俄耳甫斯就已经轻率地放弃了任务——他无法抵挡诱惑,过早回头望她。然而,布朗肖没有把这看作是说教,他甚至把匠人(the worker)俄耳甫斯的失败阐释为失败其本身彻头彻尾就是艺术“固有的运作”。真正的艺术拒绝将自身显现为“作品”。在这个类比中,俄耳甫斯不仅回望仍被遮蔽在黑夜中的欧律狄刻,而且回望“黑夜所隐藏的——另一个黑夜”。俄耳甫斯渴望看到无尽的黑暗,就在欧律狄刻转身离去的瞬间看到自己看不见的东西,这表明他是一个艺术家;而他后来的命运——就是为这黑暗不住歌唱,这在某个意义上是对他拒绝白日之光的回报。可以说,欧律狄刻在俄耳甫斯的注视下转身离去,预示着艺术在被感知的瞬间就会远离其旁观者。这样一来,艺术就不仅仅是反对“作品”,而是一直在打破其自身作为“作品”的身份。
这一切似乎与我们在本书其他部分讨论的低薪、就业不稳定和数字化劳动相去甚远。我们在本章稍后部分会提到,南希对“非功效”这一概念的阐发将会揭示其全部社会应用。但可以这么简单来理解:当我们说生活中越来越多的部分被打上工作的印记时,是想说明,这种非功效的空间——与工作相对立且消解工作的空间——正面临着越来越严重的减缩。这样带来的结果是,思想家越来越难以天马行空地想象“还有什么不是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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