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弥留之时,我们狗就找回丢失的言语。我们狗并不说话,但熟谙人类的语言。人类的词语,人类的全部词语,都与生俱来地铭刻在我们的基因之中。自从第一匹狼,不知是出于老辣还是怯懦,决定跟随人类,事情便已是如此。自那天起,我们狗就已然拥有词语之躯。此事未曾有人类知晓,但现在,你知道了。
我说起狗的事,也想继续谈狗的事,个中原因显而易见;不过,我必须承认:我们并非唯一一种在弥留之际得到语言的动物。实际上,所有动物都与我们一样,没错,所有动物,当真是一切动物,都会在死亡面前重拾起语言。无论是家雁还是鬣蜥,又或者是蜘蛛、浣熊、鬣狗;一切动物,连猫都不例外。然而,话多话少因个体而异,与我们所属的物种全然无关。不乏比鹦鹉还啰嗦的毛毛虫,也有些狗偏爱沉默。当然咯,你大概已经看出,至少也能感觉到吧,我可不是条寡言少语的狗。
我们成日嗥鸣、尖啸、吠叫,绝非因为不能理解你们人类男男女女的话语,而是因为生来就只能如此;我们智力超群,理解能力出类拔萃,却受制于糟糕的发声系统,所思所想难以言传。
人类与我们动物截然相反。人类在弥留之际反倒要丢掉语言,丢掉依靠喉咙发出的言语。濒死的人类最后吐出的几口气,便是离他们而去的词语。虽然听着不像,但终归是词语。这些词语惨白、病态、苦痛,拼凑成怪异的话。陪伴在将死之人身边的人们无法理解,只当那人在叹气或急喘,实则不然,那气流是随肉体一同消亡、湮灭的词语。
人类中或有暴毙的,他们就无法全然丢掉词语,词语便积滞在体内,停留在被音节梗塞、肿胀起的心脏中;在痰与血间,黏连住肺部组织;快中风一步,淤塞了动脉血管。拿事故中身亡的人们举例吧,他们确实能说出些什么,但是话语难免流于仓促。水球爆裂一般,薄膜破裂,词语便肆意流出。虽说其中也有些规律,但这泼洒而出的碎语句、散音节说到底不外乎裹挟厚重唾液的咕哝。这样混乱的话语可比不上人类在自然死亡边缘的几小时或几天内释放出的富有韵律的言语。
我不想再讨论濒死体验的话题,也不愿深究人类从肉体转变为尸体过程中可能发出的种种话语。不过,我还是想补充一些细节,毕竟电影艺术对于人类濒死状态的呈现过于荒谬:身中数弹或是病入膏育的角色们有条不紊地留下遗言,故事中的某个关键问题就此迎刃而解。我想在此强调:弥留之际的话语毫无意义,因为它们本就不是为了沟通交流而产生。其中并不包含任何信息。言已至此,在继续说下去之前,我还想谈谈吊死和溺毙的情况,因为在我看来,这两种迅即且欢愉的死亡也别有意趣。
溺死之前,溺亡者会在水下呼吸。他呼吸,是因为想要生存,却忘记了自己是人类——兴许是回忆起了过往长有鱼鳃,身为鱼类的时光吧。他本能地吸入、吐出,殊不知自己吸入的水流将在肺泡里筑起隔绝空气的水墙。清醒一些之后,他用理性接管过自己的呼吸,企图通过交感神经与副交感神经做出调整。他的脑袋浮出水面,想吸上口空气,却再度陷入水的包围。程序性呼吸与自发性呼吸彼此冲撞,踏着破碎的舞步,迈向死亡的句点。溺亡者最后的话语在水中消融。生命于水中消亡,在词语气泡未及破裂的几秒钟内,我们确可观察到言语如何抛弃身体而去。
吊死,恰是因为发声器官被紧扼住而死,话语成团卡在咽喉,引发痛苦的沉默。尸体不会说话,这不言而喻,然而,吊死者的尸首与溺死者的尸首一样,都在死后释放出词语。这两者乃是死者中的特例,他们的话语直截从死去的躯体、衰朽的肉身中涌现而出。
P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