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记
一 我与《论语》
二 儒家的根本精神
三 论为己之学
四 感与思
五 国文教学与人格陶冶
六 诗人
七 思无邪
八 诗的境界
九 少陵诗论
十 欣遇
附录
论读专书
美育与宗教
感觉与意境
论诗书简(五通)
读《文心雕龙》
我的中学国文老师
一 我与《论语》
在去年八月里,王维诚先生和我相约,要我和儒学会的各位谈一次话,但因大家都忙着自己的事,转眼四五个月,始终没有实行。
上星期,王先生又提起这事。我问知儒学会不过有五六位会员,便约定选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在我家里谈一谈;但恰好前两周正为几位担任一年级国文的朋友述说我为本校一年级《国文》一书选定《论语》十章的经过,假定他们几位也高兴参加,我家里便坐不下。因此和王先生商量,不如找一个教室,公开谈一谈,也许有些别位同学高兴来听。这便是今晚讲演的由来。
我根本不懂哲学。儒学呢,至今也还没有懂。本不配来说话。但儒书毕竟读过一些,因此定了这个题目,想把自己读《论语》的经过,向各位报告一下,或者比较切实些。我同《论语》见面很晚,因为先父深恶无实之学,一心期望我做一个好的中医。所以我发蒙读的书是《王叔和脉诀》,而不是《三》《百》《千》①和《大学》《中庸》。直到九岁上才读到《论语》,又因幼时多病,直到十二岁才算把《论语》读完。又读了《孟子》和半部《诗经》,便离开家塾,进了学校。这时对《论语》的印象,是只觉得和平简易,不如《孟子》的大气包举,剑拔弩张,此外就没有什么了。
十四岁进了中学,在同班中比较算年纪小的,但功课并不比年长的同学坏。在小学时考试争第一的恶习,这时候又移到中学里去了。却不料有一位姓叶的同学,年纪比我还小一岁,但是聪明绝顶。作的很好的柳文,写一手极漂亮的成亲王小楷,说一口好英文。两个人都自以为稳拿第一,便闹成各不相下。论天资我比他差得远,但我的图画手工成绩比他强,平均下来,第一还是落在我头上。因此两个极要好的朋友,却终日因互嫉而吵嘴,闹得地覆天翻。
同班中还有一位姓王的同学,名讷,字畏愆,人如其名,是一位极笃实长厚的青年,我们大家都以兄事之。对于我们这种褊嫉浮嚣,常加规正。但有时闹的太利害了,他便默不作声。这一年大概是民国四年吧,我16岁。夏天将要放暑假的时候,我同叶又闹起来了,这一回闹得很凶。下午放学的时候,王畏愆过来和我说:“我送你一段路吧。”我点点头,便同他一齐走出校门。
我的中学母校在北平东城史家胡同。学生一律走读。我家住东四牌楼北,王畏愆则住崇文门外。每天照例是在史家胡同西口分手,各自回家的。这一天他陪我向北走,我沿途还是絮叨着叶的问题:某一句话分明嘲弄我,某一个动作分明是揶揄我,说个不休,而他则始终不作声。
走到东四牌楼,他站住了,说:“我不能送了。”那面容非常严肃。接下的一句却是:“你念过《论语》没有?”我答道:“我念过的呀。”他更严肃了,严声说道:“记着,不逆诈,不亿不信。回去吧。”说完,转身向南,岸然道貌的走了。
我像触了电,半天动不得身,也不知是感激,还是忏悔。最后一溜烟跑回家,马上把《论语》这一章翻开,正襟危坐的对着书直到更深。
从这一次开始懂得了读书要引归自己,在我为学的历史上是一个很大的纪念,终身不敢忘的。只可惜这两位好友,在二三十岁左右,却不幸先后夭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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