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觉有时会被当作真相的最后仲裁者。听别人说了一件荒诞不经的事,我们可能回复说要亲眼看见才能相信。但我们亲眼看见的也并非事实,而只是脑编造的故事。在潜意识层面,人脑从眼睛接收原始的输入信息,然后在这些信息上加载意义,它会对观察结果加以过滤,主观地赋予其性质和偏好,并在这个过程中填补信息的空白。我们多数时候对这个过程并无意识,只会满怀确信地回想看见的事物,就像那句“是我亲眼所见!”体现的那样。对视觉的这种依赖多少暴露了人的过分自信,因为视觉恰恰是最易上当的一种感觉。我们甚至会主动骗它,比如穿上“显瘦色”的衣服,又比如室内设计师对各种“错视”(trompe l'oeil)的利用。
只有当我们体会到某种错觉时,这种假象才会自我暴露。最基本的一种叫“缪勒一利尔错觉”:你看到两条等长的线段,通常彼此平行,且都夹在一对V形之间,在一条线两端是向外的箭头“<>”,另一条线两端则是向里的箭头“><”。结果箭头向里的线段看起来更长,虽然我们知道其实不是这么回事。这个简单的错觉利用了一个事实:我们如何看待事物,取决于我们看见它们时的视觉背景。
然而背景还不能决定一切。有一种“自动效应”(autokinetic effect),描述的是当我们观看光点时,光点似乎在移动的现象。德国科学家、哲学家亚历山大·冯·洪堡曾撰文宣称,他在夜空中看到了移动的“摇曳的星星”。你或许也在凝视一颗星星时体验过同样的运动错觉,特别是在天空中星星较少的夜晚。由此我们或许可以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将眼前的这种星体骚动看作外星飞船来访的证据。不过这一效应最令人信服的证据还是来自实验研究:研究者让被试观看屏幕上的一个固定光点,并告诉他们光点正朝特定方向运动。事先获得了这样的启动信息,被试往往会认同光点确实在如研究者所说那样运动。最妙的是,在另一项相似的研究中,被试听说的是光点会拼出某个单词,但他们不知道是什么词。固定的光点当然拼不出任何单词,即使被试看见了什么,那也只能来自他们的想象。但事后询问时,许多被试坚称自己看到了单词,有些还拒绝透露看到了什么,因为那是粗话。
脑只会收集视野内的要点,而非我们注目的一切事物。这就是我们会出现“无意视盲”(inattention blindness)这类现象的原因——多年前社交媒体上风传过一段视频,对这一现象做了最有名的展示。实验者要被试数出一群篮球玩家彼此间的传球次数,多数被试都对这个计数任务太过专心,根本没注意到有一个身穿大猩猩服装的人穿过画面。我们都习惯于着眼大局,擅长从所见事物中提取精要,因此在看过一个场景后,很少有人能描述其中的细节,这也使目击证人的证词相当不可靠。我们会看,但并不总能看见。不过就算有种种缺陷和不一致,我们大体上仍可说是一个视觉物种。然而说来也怪,这么重要的一种感觉,我们竟也必须在成长中慢慢学会。
与所爱之人四目相对,静静地端详彼此——我们很难想到有比这更为深沉强烈的体验了。我们忘乎所以地望向或者望进对方的眼眸,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看见了对方,对方也看见了自己。当父亲凝视自己刚出生的孩子,演化理论告诉了我们他是在寻找什么:找相似。无论在何种文化里,平均非亲生率都有略高于3%,换言之,大约每30个新生儿的父亲中,就有1个根本不是孩子的亲生父亲。也许就是这个原因,才使得母亲指出孩子与父亲相似的频率要比父亲自己高3倍(毕竟母亲本来就有把握孩子是自己的)。2009年有人开展了一项研究,先要外人评价父亲和孩子的相似程度,再要孩子的母亲评价她的伴侣是不是位好父亲。结果很说明问题:一对父子(女)越是相似,父亲就越会卖力地抚养孩子。总的来说,一个男人越确信孩子是自己的,他为孩子投入的精力往往就越多,而产生这种确信的一个重要因素,就是父亲能否从外表上看出孩子与自己相似。我得说,当我的儿子出生后第一天回家,我在端详他时并未意识到自己在做以上评估。我只知道,这个淌着口水、随意便溺、发着咯咯声响的小团团,是我见过的最奇妙的东西。
我儿子不到一周大时,我这张并不漂亮的脸整天罩在他上方,好在他视力还不够好,这大概是一种幸运吧。他眼前所见,大抵还是一片模糊。所有新生儿都是如此:他们的视觉清晰度只有一个视力正常的成人的5%左右。他们也能看到人脸,但只有在30厘米左右的范围内才行,而这恰好相当于母亲的乳房到她面孔之间的距离。对我们这种社会性极强的动物来说,面部可说是必须识别的最重要的东西。这种辨别力甚至在我们出生前就打下了基础:我们有一种特定的倾向,就是会对两只眼睛紧挨鼻子、下面加一张嘴的大致组合产生共鸣。处于妊娠晚期的胎儿会对光线照在母亲肚子上形成的图案做出反应,如果用点状和线状的光组合出一幅近似人脸的图,胎儿留意的时间会远长于其他类似组合。
P2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