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回忆
那是在赤旗事件中被逮捕,从东京监狱被带到千叶监狱去的两三天后的早上。在第一次举行的运动中,一起去的伙伴都被带到了监狱的内院。这是一个呈半月形排列起来的楼房与楼房之间的内院,在一片很大的空地上堆满了煤渣。这是一个寸草不生、煞风景的院子。
负责管理我们的看守部长,打开了一本名册,一一打量着我们每一个人的脸,拿着名册在逐一核对。不一会儿,他蹙起了眉头,拿着名册好几次核对着我的脸,好像在思索着什么。
“你是那个叫大杉东的人吧?”
部长扬起了下巴,用仿佛是从鼻子里发出来的、带有东北口音的声调问我说。
大家都知道,在名册上,我的名字的右侧,另标注了“东长男”。我听他故意这么说,就明白了他应该是一个知晓我父亲的人。他那三十几岁模样、作为监狱官吏来说可谓是少有的开朗的神情,特别是对我表现出来的带有亲近的语调,我立即就感到他应该是一个在越后一带的连队里当过下士官的人。
“先生,你把我老爸的名字与我这个有前科的某某犯人连在一起比对,是不是觉得很惊讶呀。”
我心里这么想着,没有回答他,只是对他和悦地笑着。而且,在这样的场合,见到认识父亲的人,也稍微有些不好意思。
“不知道那个叫东的人吧?那个军人的大杉东?”
部长带着怀疑的神情又问道。
“不会不知道。这是大杉君的父亲啊!”
他这样说了,我也依然只是笑笑,没有回答。我一旁的堺利彦憋不住了,替我答道:
“噢,还真是啊……那个人是大队长,我曾是他的部下……是那个很有信念、意志坚定的人的儿子吧……”
部长稍微顿了一下,显得感怀无限的样子,一个人在喃喃自语,须臾,似乎又清醒了过来,接着上面的话说道:“那个叫东的人,是第二师团里有名的意志坚定的人啊。这个人的儿子怎么又会来到这样的地方呢……”
这个所谓意志坚定的人,是军队中的一种说法,指的是具有忠君爱国这样的军人精神的人。虽然也包含了较高的尊敬的意味,但同时也不是没有那种战术上比较拙劣、比较刻板死硬的贬义。
我遭到陆军幼年学校的退学回到家的时候,有很多人就觉得不可思议:“他爸爸是那么老实的一个人,可是……”这次事情发生后,有一个对我家的情形更为熟知的人,就为我辩解说:“哎呀,那是因为你对他的妈妈不了解呀。”
而实际上,我到底是像父亲呢,还是像母亲呢?我也不清楚。只是,脸长得更像母亲。
然而母亲会常常捏着我的鼻子对人说:“有长得那么像么?可是,我的鼻子可不是这样的呀。”
母亲长得很好看。鼻子也不像我长得那么歪歪扭扭、鼻梁塌塌的,而是笔挺挺的、高高的,很好看。
父亲当上近卫军少尉的时候,听说一位叫山田的大队长为他的妻妹选婿,结果产生了两名候选人,最后还是花落我父亲。
当时的母亲,住在山田的家里。听说母亲那时是一个活泼好动、不太守规矩的姑娘,常常骑着来等候山田去上班的马,在门里边跑一圈玩玩。
“听说外公是一个很有趣的人呢。在大阪的时候,我向米哥哥(我的表兄)问过很多事,那些事都太好玩了,我都完全忘记了。不过,哥哥你可能继承了外公的很多遗传因子呢。”
有一次我跟二弟聊起近亲的话题时,弟弟这么对我说,还不断地怂恿我有机会的话多向米哥哥问问这一类的事。
在此之前,我对母亲那边的亲戚,只知道山田姨妈,以及下面一个妹妹也就是米哥哥的妈妈,还有就是外婆,其他人就不知道了。对于外公,我什么也没有听说过,也没有想过他。有些奇怪,外婆是一个比较粗俗的人,我就暗暗在想,母亲的家大概也不是一个像样的家庭吧。
而且我听说这个米哥哥认识大阪那里的一个同志,听那个同志说,他常常对那个同志说起我的事,因此那时我对米哥哥也恰好抱着比较亲近的情感,好像是此后的第二年,都已是两三年前的事了,我去大阪的时候,就顺便去看望了米哥哥。米哥哥继承了外婆家的财产,在淀屋桥的附近开了一家鞋店。我恰好是相隔二十年以后与米哥哥见了面。
“我是谁,你知道吗?”
我对在店里的米哥哥突然发声问道。我这样问,是因为我是跟在他身后来到店里的,让店里的人知道了我是谁,就没有什么意思了。
“我要是不认识你,该昨的呢?你这样的眼睛,除了我们家族之外,哪里还能有呢?”
米哥哥用他比我更大的眼睛睁大了瞧着我,以夸张的语气这么说道,然后把我引到里面去了。
P3-6